97 鞭刑

淨霖調遣剩餘弟子護人南移,立下靈符阻擋血海,待萬事妥當,他便卸劍束手,由黎嵘押回門內。

潇潇暮雨,秋意将逝。黎嵘入院前立了半個時辰,最終通紅着眼眶,喑啞地囑咐淨霖:“待會兒面見父親,你要摘冠下跪。”

淨霖銀冠除卻,烏發披散。他除了腰側佩戴的陶致短劍,再無兵刃,就是咽泉也歸收于黎嵘手中。聞聲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院內尚無通傳,銅門緊閉,大雨不歇。他倆人并立雨中,黎嵘目視前方。繼續沙啞地說:“……你知錯嗎。”

淨霖不答。

黎嵘聲漸哽咽,他突然轉過身去,背着淨霖,過了半晌,才說:“他罪雖當誅,卻該交給父親處置。你縱然有百般不恥,也不該這樣。”

“他何至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淨霖說,“難道不是次次都有父親庇護的緣故。你将他打得遍體鱗傷,難道不是為了安撫琳琅的權宜之計。他若回得來,他便不會死。”

黎嵘霎時回身,他在雨中雙目赤紅,強忍着說:“自家兄弟,你怎下得去手!”

淨霖微側身,他發已濕透,淩亂地遮着眼。他既不狡辯,也不剖白,而是略顯疲憊地說:“我下得去手。”

黎嵘齒間顫抖,他猛地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淨霖。淨霖眼下泛青,與他對視半晌。

千鈞一發之時,銅門倏忽大開。雨間屋舍似都蒙了層灰,檐下站着諸位兄弟,他們一齊望來,無人發聲。院中門窗大開,九天君獨坐椅間,新拆的白燈籠重新挑起,慘白的芒投在九天君的臉上,映出深深的悲切。

黎嵘先行跨入,九天君待他行禮之後,擡指示意他立到一側。黎嵘本有話要說,見狀也只得叩首歇聲,退到了廊下。

數雙眼睛望着淨霖,淨霖緩緩掀起袍,跨入門內。他在雨中行至階下,獨自跪身行禮。雙膝磕在石板,很快被滲得濕透。背上毫無遮掩,發也蜿蜒于地面。

九天君不叫他起身,而是撥着茶盞,一下一下,似如整理着心緒。淨霖淋夠了時辰,九天君才擡手小飲一口,說:“臨松君給我跪,我受不起。”

淨霖心如沉石,他料得父親愛護陶致,不論陶致做何惡行,在家裏,他便是不谙世事的小兒子,不能算作邪道,也自然不會受到責罰。九天君溺愛陶致如此,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

九天君也不需要淨霖回答,他容貌端正,氣質儒雅,因為近來修為得破大成之境,比從前年輕了許多。驀然望去,甚至會讓人分辨不清誰是老子誰是兒子。他雖然說着受不得,卻坐得挺直,吃着那早已涼透的茶,神情威嚴,讓人望而生畏。

“你如今行事雷霆,已無須旁人指點。臨松君赫赫威名,父親兄弟皆不算什麽東西。”九天君嘲弄地感嘆,“你要殺誰,便如殺只家禽一樣簡單。”

黎嵘突然跪地,他重重磕了幾個頭,說:“父親開恩!他雖……雖如此,卻是誠心為九天門着想。如今門下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陶弟犯了錯,淨霖即便手段狠厲了些,卻不是無緣無故。”

“我今日真是開了眼!”檐下一人說,“皆是兄弟,你便這樣昧着良心要保淨霖!那陶弟算什麽?他再不濟,也是父親的兒子!淨霖好大的膽,說殺便殺了,他哪裏還将父親放在眼裏!難道日後我們都要聽憑淨霖的差遣嗎?父親還尚在呢!”

“住口!”黎嵘半回身,“今日就事論事,何至于這樣夾槍帶棒!淨霖歷來穩重,雖有小缺,卻無大瑕。他也是父親手把手帶出來的,他什麽心思,父親不明白麽?用得着你們這般落井下石!”

“大哥真沒道理,什麽叫做‘你們’,莫非我們兄弟不是一體,還分個什麽你我派別?”

“落井下石也說得出口!陶弟行有不妥,門內沒規矩嗎?父親沒章法嗎?用得着他淨霖持劍殺人!到底是誰在落井下石,兄長你扪心自答!”

“既然是兄弟,又何必這樣苦苦相逼?”雲生挺身而出,“淨霖為人衆所周知,其中緣由叫他說出來不就明白了!”

“好!”一人自檐下疾步而出,站在淨霖面前猛地甩袖,質問道,“你自己說!你為何要殺陶弟?你當真沒有一點私心作祟?你分明是怕他留下什麽只言片語叫人起意吧!”

“何出此言。”雲生側首,“休要将捉風捕影的事情拿來作弄人!”

“父親!”黎嵘陡然暴喝一聲,震下四周的嘈雜,他的額頭磕在地上,“且聽一聽淨霖如何作答!”

九天君聞聲眺望,掌中茶盞端着不動。

淨霖卸下腰側短劍,置于膝前。他靜跪片刻,擡眸時覺得天地間的重意都擠壓在胸腔裏,壓得他幾欲喘息。

“父親。”淨霖說,“此劍乃瀾海所造,秉承匠心,鋒利無比。我将它帶回,是不忍寶劍蒙塵,歸于邪道。陶致居北殺人如麻,我殺他——我不該殺他麽?”

院中死寂,接着炸開無數議論之聲。

“你當真是……”淨霖身前的人驚慌退後,“你當真是天底下最鐵石心腸的人!你怎敢這樣說?你怎敢……”

“我敢。”淨霖驟地轉過目光,他撐地而起,在夜雨中似如懸崖峭壁間的挺松。他言辭犀利,“陶致奸殺人女,強取豪奪,居北數月百姓苦不堪言!身為守将,竊取奉銀,偷減工料,大難當頭棄人而逃!我殺他,我何錯之有?這等背信棄義、禍亂一方的卑鄙之徒死不足惜!來日但凡淪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論親疏,我淨霖皆會拔劍相向,絕不姑息。”

黎嵘立覺不好,已經擡起了身,卻見九天君掌中茶盞倏地砸出。瓷盞登時崩碎,涼茶潑了淨霖半身。

“來日。”九天君怒火壓抑,“你連我也要殺麽?!”

檐下衆人一齊跪倒,頃刻間院內鴉雀無聲。九天君胸口起伏,他撐着桌踉跄半步,難以自持地重拍着桌面。

“你好狠的心!”

“不孝之子怎能與父親相提并論!陶致作惡多端天道輪回!淨霖自作主張罪加一等!”黎嵘飛快地說,“我懇請父親罰他鞭刑,讓他面壁思過!”

“他殺弟在先,區區鞭刑就想蒙混過去,那日後門內弟子皆可效仿!”三弟一臂橫出,指向淨霖,“況且他如此行事必有內情!一句話都不準陶弟留,大哥,他怕什麽,他瞞什麽!”

“無稽之談!”黎嵘斥道,“淨霖一言一行皆在父親眼中,他能瞞什麽!陶致身兼安北重擔,卻玩物喪志、泯盡天良,惹得北邊民聲鼎沸!淨霖專修正道,怒火攻心先斬後奏,他怕什麽?他怕的不過是民怨生變,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鑒!”

黎嵘在雨中膝行向前,他哽咽着磕下去,不斷地不斷地磕着頭。

“父親!陶致屠殺無辜我已證據确鑿!他做錯了事,身為兄長難辭其咎!我願卸冠領罰!”黎嵘冒雨擡首,額間淌着殷紅,他泣不成聲,“陶弟淪落至此,皆是我監管不周,我心如刀割!短短數月而已,已經前後失去了兩個弟弟,如今還要再為些流言蜚語離間我兄弟情誼,豈不是寒盡了門內弟子的心!”

“望父親聖心明鑒。”雲生随着磕下去。

九天君悵然地坐回椅內,他掩面顫身,竟也情難自控:“父子兄弟……怎就淪到了這個境地!”

底下諸子皆聞聲流淚,一時間大雨交錯着哽咽聲,被白燈籠襯得凄涼苦楚。過了少頃,九天君方才緩過勁,掩着眼沉聲下令。

“陶致作亂一方,危害百姓,九天門不與之同流,摘下他的木牌,從此貶出九天門,生世不得再入!淨霖自作主張,薄情冷性,僭越權職,無視門規,然鑒其實為除惡,故而僅行百鞭之刑,拘于院中半月思過!”九天君說罷,似是不忍再看他們,只道,“皆退下罷!”

淨霖脫了外衫,跪在鳴金臺上。兄弟與門內弟子皆立于臺下,黎嵘持鞭,掃視下方。

“今日淨霖之過,諸位當引以為戒。父親素來慈悲為懷,門內規矩舒松,卻容不得馬虎應付。”黎嵘目光從兄弟們的面上掃過,他說,“嚼人舌根最為下作!不經之談荒誕可笑!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時,望諸位齊整心思,定神避邪——淨霖,你知錯麽?”

淨霖閉眸不應,黎嵘劈手一鞭,那背上薄衣登時抽裂,血痕頓顯。淨霖喉間咽聲,動也不動。黎嵘鞭鞭見血,手下不留半分情面,數十鞭後已經抽得淨霖背部血肉模糊。大雨沖刷,将血淋到淨霖膝下淌開。他額前掩着濕發,硬是一聲不吭。鞭子抽着皮肉,連雨聲都被蓋了下去。

黎嵘冷不丁地問:“你知錯麽?”

淨霖牙關滲血,他扛着聲。黎嵘抽得更狠,淨霖陡然溢出聲。

“我無錯。”淨霖怔怔地盯着前方,他齒間咬着這三個字,“我無錯!”

不久之前,也是鳴金臺,他似乎還能望見另一個人的大笑的身影。冷雨滌淨餘溫,淨霖渾身冰涼,他胸口的氣吞咽不下,竟在着熟悉的夜雨中生出一股陌生的委屈。

他殺陶致無錯!

若是在北邊放過了陶致,等陶致歸了家,便有千百種法子逃脫罪責。九天君舍得殺他嗎?黎嵘舍得殺他嗎?諸位兄弟舍得殺他嗎?只要他們念着兄弟情,就有無數個理由為陶致開脫!

黎嵘手中一頓,接着猛抽而下。淨霖汗雨難分,他額間濕透了,撐着身不躲不閃。

下邊不知是誰先跪了下去,跟着趴倒了一片。雲生回首,見白袍迤逦鋪在場間、階上,雖然無人開口求情,卻另有一番氣勢。

“我為槐樹殘餘。”晖桉忽然仰頸呼喊,“我聽憑臨松君調遣,亦有僭越之過!”

“我為北城守備。”後邊的人淋雨大聲,“罪責同上!”

緊跟無數弟子齊齊磕頭,在雨中山呼齊喊。

“我等雖為門中末流,卻皆于危難之時聽憑臨松君調遣!僭越之過,該受同罰。特請大公子持鞭,一視同仁!”

白袍“嘩”聲脫下,銀冠同時摘落。大雨傾盆,千百人齊身叩下,再擡首喊道。

“特請大公子持鞭,一視同仁!”

如此周而複始,呼喊震天。

東君開扇,遮擋住雨水,嘀咕道:“早這麽幹就不必淋雨啦。”

雲生松氣,稍作一笑,擡步上前,對黎嵘說:“大哥……”

“既然一視同仁。”黎嵘面色駭人,“我便成全諸位兄弟。門內三千甲上前聽命,凡跪下者皆有過錯,全部鞭撻五十,同淨霖一道受刑!”

鞭聲頃刻間炸響,跪着的人皆不動身,随着大雨,各種悶哼之聲直至淩晨方才歇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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