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掀面

淨霖栽在床上,黎嵘目光示意,雲生便将傷藥瓶罐放置在案上。三人半晌無語,檐邊水珠敲打着水泊,合上窗也遮擋不住寒氣。

淨霖頭發未擦,滲濕了身下的被褥。他既不與這兩人作別,也不與這兩人相視。背上火辣辣地燒着,傷得不輕。

雲生覺得氣氛凝重,便率先說:“鞭子持靈,抽得又這樣重,不能不上藥。”

他方站起身,黎嵘便說:“鞭刑已畢,你去父親那裏知會一聲。”

雲生便明白他這是有話要與淨霖說,當下颔首,退出了門,替他們将門掩了。

黎嵘待雲生走出院後,看着淨霖,說:“師兄打你,你覺得不服氣,連面也不肯給瞧。這無妨,兄弟一場,今日不見明日見,就是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但是你這般挺着扛着,糟蹋的是你自己的身體。修道不易,你好生斟酌。”

淨霖撐起身,肩背上紅痕殷殷。襯得分外可怖。他回首看着黎嵘,臉上神情格外冷情。

“你閉門思過,就不必再來回奔波。北邊剩下的事情,也不必你再操心。”黎嵘倒磕了磕淨霖桌上的瓷杯,翻過來倒上冷茶,含在口中苦了半晌,才問,“但你老實與我說,你與蒼帝什麽幹系。”

淨霖頓時轉回頭去。

黎嵘說:“心裏覺得師兄耳根子軟,連這些話也信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信,但話擱在外邊,三人成虎。父親為此勢必要敲打你,你心裏明白得很,卻還要犟!不挨這一頓打,便有更厲害的等着你,你覺得自己出息了厲害了,扛上兩三次不打緊,可你知不知道,父親心裏次次都記着!他容你一兩次,那是愛重,但他能容你七八次甚至數十次麽?你今天錯了,我打你,不是因為你殺了陶弟。”

黎嵘沉默下去,他倚在椅子中,指間把玩着冷杯,一雙眼陷在陰影裏,竟也有了幾分喜怒難測的威嚴。他逐漸後仰起脖頸,呈現出一種少見的松懈之态。

“淨霖。”黎嵘夾雜着嘆聲,“人欲難除。這世間沒有神,只有人。大家修為漸深,能招雨化風,能移石填海,可仍舊是人。九天門日漸興隆,八個兄弟,皆是父親的兒子,試問生到此時,誰不想稱一聲‘君上’。父親稱了,現如今你也稱了,你多次對人說,父親在上,你不敢受此稱呼,可‘臨松君’三個字仍然名響大江南北,誰傳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夜父親怎麽叫你。他叫你臨松君,淨霖,他這般叫你,你便沒悟得什麽嗎?”

黎嵘說着扣下茶杯,他握槍的手其實并不無暇,翻過來看,繭子和傷痕層層疊疊,那都是這些年來奔走四方處理事務的印記。淨霖背上扛着傷,他就沒有嗎?兄弟不交心,他數年來的傷藥沒假借過他人之手。淨霖不吃丹藥,能夠甩手拒絕,但是他不能,他一概來者不拒,只是吃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弟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更多。”黎嵘眉心緊皺,他疲憊又沉重,“嬌慣成這個樣子,他已經算不得人了。你去聽聽北邊的聲音,便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邪魔侵城都比不過。可是我為何沒動手?淨霖,因為你我都動不了手!手起刀落是痛快,可殺了他,明日起天下人該如何說?人人都将稱贊你臨松君大義滅親,父親又會落得什麽名聲?你越絕情,聲望便越盛,你已經稱了‘君上’,那你還有多久能蓋過九天君?昨夜數千人為你臨松君跪受鞭刑,你已然成為了人心所向,你認為父親還能忍多久?”

“我們是父子。”淨霖聲音泛啞,“是父子!”

“你何時能長大。”黎嵘閉上眼,靜了許久,“如果有一日。”

黎嵘喉間幹澀,他晦暗沙啞地說。

“如果有一日你劍道崩毀,你便不是九天君的兒子。如果你肯放陶致一條生路押他回門,他這一次必定難逃死劫。你以為父親為何要收這個第八子,前有你本相孤絕,後有東君邪歸正道,父親的聲望已經頂天了。陶致他既不是天資絕倫,也沒有珍稀本相,父親卻仍然收了他,不僅收了他,還頗為疼愛。這些年他憑什麽能在你面前作威作福?因為父親撐着他!他如今長成這般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模樣,你在院門口已經能說出父親包庇四個字,怎麽就不能再多想一層!”

淨霖攥緊被褥,他震驚地看着黎嵘,覺得這個人分外陌生。

“你成了今日這個模樣,又何嘗不是父親刻意教引。”黎嵘俯下身,将臉埋進手掌間,“至純劍威力無窮,你要做至純劍,你就要按照父親說的斷情絕欲。即便你真的為誰動了心動了情,你也得藏起來,也得忍下去!淨霖,一旦你變了樣,咽泉劍不再稱天下第一劍,你于父親而言,就不是愛子,而是廢子。”

他霎時露出雙眼,其中的痛苦糾纏沉澱,變得漆黑一片。

“你知道什麽是廢子麽?瀾海是,陶致是,如今命喪邊線的所有人都是。淨霖,若是你廢了,便無用了,九天門不留無用之人。”

桌椅猛地被撞開,淨霖拽扯着黎嵘的衣襟,将人掼在地上,一拳砸得他口鼻滲血。茶盞茶壺登時砸碎,黎嵘摔在碎片裏。

“你早就明白了。”淨霖嘶聲力竭,“你看着瀾海死、你看着陶致錯,你看着千千萬萬的好兒郎一個個送上邊線!你怎麽能忍受的了?你怎麽能忍受的了!”

“你想我奮起責備,想我如你一般剛硬不屈。”黎嵘偏頭吐血,低聲說,“你以為這就是衛道?你明不明白,昨夜跪下去的千百人,如果我不罰,他們今晨就要派去邊線!你為你心以為的大義而挺身,你風光了,死的人卻永遠不是你!父親不會殺你,但是他能拿別人開刀。你能保一條命,你能保千萬條命嗎?邊線不收,我便沒有如今的門內三千甲!我不忍陶致,便沒有如今的生殺予奪之權!剛硬一時便是正道,忍辱負重就是無能?!”

兩個人撞翻木椅,黎嵘咳聲。碎瓷片鋪了一地,随着擊打碾成了渣粉。一室之內盡是狼藉,黎嵘反手拖了淨霖的衣領,扯到不遠處。

“你何時能長大?你抱守的道義一文不值!除了盛名加負,你還有什麽?你拿什麽查!九天門一立數百年,這裏邊的水渾得連魚都摸不到!你此刻無所顧忌地挖下去,只會讓人死得更快!你這個愚小子!”黎嵘扯着他,痛罵道,“你何時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叫你不要再查了!”

淨霖背上滲血,他猛地推開黎嵘,狠狠擦拭着唇間被打出血的地方,他說:“我的道義一文不值,你的便值幾兩?父親做錯了事,你我便是為虎作伥!”

“你要殺了他麽?”黎嵘牙齒縫裏擠着字,“你能麽?父親已入大成,除非時機正好,否則誰也動不了他!”

淨霖躬身啐血,他喘息未定,忽地問:“你是不是知道血海是誰?”

“我不知道。” 黎嵘迅速說,“但是南下聚集孩童已經有數年之久,我在——”

空中倏地震動一瞬,院中的枝丫被風驚動,簌簌地搖晃起來。他二人即刻對視一眼,接着黎嵘翻身而起,斥道:“我打你是為你好!目無尊長,連父親你也敢頂撞!我打你不該嗎!”

淨霖額上冒着冷汗,他挨了一夜鞭刑,又受了一夜雨淋,此刻面色不作假。他撐着身後靠向床沿,氣息已平,只拿眼冷冷地看着黎嵘。

黎嵘寒氣凜冽,居高臨下地責罵着。院裏腳步聲一響,雲生叩了門,看清裏邊之後,即刻頭疼道:“親兄弟,怎麽又動了手!父親那頭傳喚黎嵘,趕緊去。”

黎嵘踢開碎瓷,挽了袖,試探道:“這會兒喚我做什麽?你漏個口風。”

“北邊蒼帝行動了。”雲生說,“萬妖出牆!據弟子回報,連東南兩線都被圍堵了。他沿着血海一線,不知要幹什麽。但動作極大,恐怕要生變!”

“蒼帝。”黎嵘餘光掠過淨霖,卻沒繼續說下去。

淨霖聞言心下一動,起身披外衫。雲生卻略跨一步,說:“你不能踏出院門,黎嵘去就行了。”

淨霖穿外衫的動作一緩,他說:“嗯。”

黎嵘便與雲生一并去了。淨霖站在室內看着他二人離開,約摸半個時辰,突然扯開衣衫,将傷藥全部倒在背上,極快的包纏完畢,再套上了幹淨的白袍。

黎嵘不及換衣,直接去了九天君的院內。他到時剩餘兄弟已經站齊,九天君正喂着只鳥,背着聲說:“那孽障犯了錯,還敢給你甩臉子看!擦擦手,成什麽樣子。”

黎嵘接了一側遞來的帕,紅腫着眼勉強一笑,說:“淨霖年紀尚小,不明白許多事情。父親這般也是為他好,拘他兩日,叫他冷靜冷靜,便能明白了。”

九天君說:“只怕他心裏不服氣。陶致做了錯事,有什麽打緊?該罰的一律跑不了,難道我便是那樣黑白颠倒的人嗎?昨夜惱的是陶致不争氣,做出那等喪盡天良的事!還惱他擅自殺人,如今門內規矩已成,各個都如他一般自作主張,遲早要亂作一團!”

“父親聖明。”黎嵘應和。

“北邊向來是妖怪盤踞之處,這事兒卡在我心頭許多年了。原本為了天下生機,我們一直力求盟誓,對蒼帝禮讓三分。”九天君緩慢地剝着瓜子殼,再耐心地喂給鳥兒,說,“可是你最知道,那蒼帝是什麽混賬東西!占着萬裏田地不肯出讓,任憑無數百姓餓死牆下,屢次三番奪我九天門的城鎮。我們一忍再忍,昨夜聽聞北邊傾巢而出,怕是籌謀什麽大事。今日招你前來,便是為了差你前去。”

“血海壓境,他在這個關頭也不敢逆天而行。”黎嵘稍作思索,露出苦笑,“況且蒼帝此人雖然狂妄,卻絕非無所憑依。我當下才臨臻境門檻,只怕……”

“你一個人不行。”九天君回首,笑似非笑,“帶着你的門內三千甲不就成了。群狗還咬不死一頭狼?他謀着大事,只怕會左支右绌,正是時機啊。”

黎嵘一滞,他的眼皮無法遏止地跳了跳,硬是撐着面色不改。

“你們且出去。”九天君說,“我與你們大哥細談一談。”

兩側人魚貫而出,室內僅剩他父子二人。

九天君負起手,繞着黎嵘踱了幾步,說:“蒼帝狡詐難纏,連真佛也難以匹敵。這是我的心頭大患,你最知我心思,自然明白此行的含義。”

黎嵘說:“我……”

“淨霖是我的愛子。”九天君突地話鋒一轉,“自他入門起,我便躬親教導。數年磨砺,耗盡心血,方才鑄出這把天地第一劍。你生性寬厚,但我卻叫你走修羅道,你明白為何嗎?”

黎嵘鬓邊無聲地滑着汗,他頂着大成之境的威壓緩聲說:“因為我不喜殺生。”

九天君莫名笑起來,他拍着黎嵘的肩,每一下似乎都帶着意味。

“不對。”九天君說,“我讓你走修羅道,是因為你心性堅韌。你看似寬厚,實則剛硬,走這條道,既不會瘋亂心志,也不會肆意放縱,與淨霖有相似之處,只是少了他那樣的本相而已。況且你比之淨霖,更加通透,知忍耐,明事理……還重情義。”

黎嵘唇角微動,說:“不敢……”

“淨霖不懂事。”九天君說,“他不明白我的苦心。我并非讓他真的斷情絕欲,我怎會如此?當父親的,只想他好罷了。然而過去我拘得太緊,倒使得他不明白情字的難纏。那蒼帝是什麽好東西?為着他壞了修為,你這個當哥哥的,也能看的下去。”

黎嵘轟地汗毛炸開,他艱難地看向九天君。

九天君面露難色,說:“陶致混賬,在院裏的藥堂弄些下三濫的東西。我原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想他還會弄到淨霖身上去,可見他确實是個畜生!好在如今畜生已除,淨霖還有回轉之機。你手裏的三千甲操練了有些時間,一直未曾拿出去過,不如趁此機會,搏個開門紅。”

黎嵘覺得自己不能喘息,可是他手掌在抖。他用盡此生的耐力,緩緩地對九天君露出堅定之色,說:“兒子明白了。”

“此行必殺。”九天君看着他,“為了蒼生,望君拼力而行!所謂邪不壓正,你且去了北邊,便明白殺他不難。他這個關頭要竭盡全力對付的另有其人,破猙穿萬物,他弱點已暴露無疑,你把握時機。”

黎嵘喉間滑動,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應的聲,只是在退下之時,聽得九天君囑咐。

“黎嵘,定要剮了他的鱗,抽了他的筋,讓他生世入不得輪回。”

九天君逗着鳥,笑了幾聲。

“為父待你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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