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場感冒來勢洶洶,楚毅請了假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林小松跟在後頭起早貪黑地伺候,竟也像遭了一場大病,每日睡不夠似的,上班直打瞌睡。

楚母那頭因為兒子多次抵觸相親,脾氣上來了,說什麽都得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眼,女人心思敏感,心中已然有些猜測。

晚上八點半左右,楚母來到出租屋裏。楚毅生病未愈,面色蒼白,靠在沙發上坐着,看着他媽屋裏屋外地來回掃視。

楚母覺得兒子多半是已經有了同居對象,只是找遍整個房子,不曾發現任何女性用品,她心下正疑惑,又見房間的床上擺了兩個枕頭,不光如此,洗漱用具和鞋子也都是成雙成對的。

“你跟人合租啊?”楚母抱胸站在茶幾前面,很有中年婦女氣勢昂昂的架勢。

楚毅不說話,輕咳一聲,表示默認。

楚母稍稍放了心,聲音裏還是長者對小輩說話的調子,“有家不回,非得擠在這麽個小房子裏,給你介紹了多少回相親,次次說沒空,那你倒說說看,你什麽時候能有空。”接着又将房子周遭打量一圈,“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楚毅起身,去廚房給他媽倒了杯水回來,俯身擱在茶幾上,“你消消氣,喝點水。”

楚母嘆口氣,心念當初幹嘛非得生兒子啊,兒子最不讓人省心了。她走到沙發上坐下,拿起茶杯細抿了一口,随即又想到些什麽,放下杯子就問:“你那室友呢,怎麽還不回來?”

“還沒下班。”

“他是幹嘛的呀,這麽晚了還在外頭。”

楚毅撩她一眼,重新窩回沙發裏,随便拿起一本書翻看着,“你打聽別人的事做什麽。”

這是本小詩集,裏面圈圈畫畫标注不少,楚毅百無聊賴地翻了幾頁,走馬燈似的一目十行,最後在一行小字上停住,“哎呀,寫的真墨跡。”男人不禁失笑。

楚母這邊抛開室友話題不談,幫他将屋子簡單收拾了下,等一切忙活停當,她才歇了下來,一看時間,竟已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這周末回家吃飯吧,我給你做點喜歡的菜。”楚母站起來,拿了包打算離開,臨了囑咐,“工作地點要是離家不遠,就搬回家住吧,我知道你嫌我煩,可你要是事事聽我的,我才懶得管你。”

楚毅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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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不煩你了,我這就回去。”楚母幾步走到門口,一腳邁出去,嘴裏還要叨叨幾句,“年紀大了,走哪兒去都惹人嫌,兒子嫌,狗也嫌。”

樓道的聲控燈壞了,一直沒人來修,這會兒黑不見光,得一步一步扶着扶手走,楚母才下到三樓,就聽見從樓底下傳上來的輕碎腳步。

是林小松回來了。

他晃蕩着手裏的生煎包,小步子噠噠噠地朝樓上跑,聽聞三樓扶梯口有人,他朝右邊閃了閃,然後錯身而過。

楚母沒做他想,一路沿着扶手走到樓底下,小區裏路燈璀璨,她稍稍從黑暗中脫身出來,回頭朝樓道裏看去一眼,定下心神想了想,某些答案呼之欲出。

她折身而返。

這回是林小松去開的門,他咬着蘋果一臉天真:“阿姨,你找誰啊?”

楚母用一種世故且挑剔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唇紅齒白,模樣怪秀氣的,怪不得,怪不得……

她開門見山:“我是楚毅的媽媽。”

林小松咯噔一下慌了神,拿着蘋果的手立時背到身後,緊張道:“阿姨,你進來坐。”接着跑到衛生間門口敲敲門,“楚毅哥,你媽媽來了。”

男人正在洗澡,聽見動靜,先關了花灑:“什麽?”

林小松小聲重複:“你媽媽來了。”他現今只敢等候在門口,不敢去客廳坐,害怕看見他媽媽的那雙犀利眼神。

“你叫什麽名字?”房子不大,楚母的聲音分外清晰。

林小松垂着腦袋走過去,膽怯地看了看坐着的女人:“林小松。”

楚母挑眉笑了笑,拍拍一旁的沙發,面露和善道:“你也坐啊,這是你的家,我才是客。”

三十多年的體制生涯,她早已練就了公事公辦的客套,對什麽人說什麽話,她最在行。

林小松躊躇着坐下,有意避開女人的目光。

“你多大了啊?”

林小松偏過臉去,略低了頭:“十九了,虛歲二十。”

楚母的語氣裏帶着些莫名其妙的惋惜:“這麽小就不上學了?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啊?”

林小松一一回答。

不多時,楚毅穿好衣服出來,頭發梢還濕漉漉地滴着水,他不急不緩地用毛巾擦了擦,眼神示意林小松:“你去房間呆着。”

林小松內心矛盾,一面害怕楚母的刻薄,一面又想聽聽他家裏人的看法,進退兩難,到了還是乖乖躲回了卧室,貓在房門口貼着耳朵聽。

楚母抱着胳膊倚在沙發上看他:“說說吧,你什麽意思啊?”

楚毅一把扯開半濕的毛巾,随意往茶幾上一丢,從吃飯的小餐廳裏拉了把椅子過來,自己坐上去。

母子倆面面相對。

“你想問什麽,今天一并問了吧。”男人口氣堅硬。

楚母破罐破摔,直接挑明了說:“你喜歡男的?”

“對。”

“什麽時候的事?”

“很早之前,記不清了。”

“剛才那男的是誰?”楚母頓了頓,簡直難以置信,“你對象?”

楚毅默了一默,沉聲道:“不算,就一普通同事。”

“同事?”楚母半信半疑,“你現在在哪兒上班?怎麽什麽樣的人都能碰見。”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也幹不久了,最近醫院春招,我在準備考試。”

楚母擰着一股氣,心裏又不斷地自我開解: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前同事老邰家的兒子那麽有出息,出國,拿綠卡,還讨了個洋人老婆,最後還不是命裏有劫,一家人自駕游遇了車禍。

所以她也時常勸導自己:兒子能在身邊平平安安的,就是福,要求不宜過高。

喜歡男人就喜歡男人吧,平安就是好。

楚母撫着胸口拍了拍,冷靜片刻:“我不是那麽不開明的家長……我得先緩緩。”

楚毅給他媽倒了杯水,一時覺得無聊,走去陽臺點了根煙。

楚母瞅着自家兒子心裏更是堵挺,學歷高,長得又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隊要給他說媒,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全是瞎忙活。

“你過來。”楚母越想越氣。

楚毅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尋常,撚了煙蒂慢慢踱回來,還在他方才的椅子上坐了下,始終與他媽保持着一定距離。

楚母想一出是一出,神神秘秘的:“咱們去醫院看看吧,看看能不能把這個性向扭轉過來。”

楚毅被她逗笑了:“挂哪個科啊?”

楚母無話可說,只是連連嘆氣,沒坐多久,起身告辭。

林小松将他們的對話一字一句聽在耳裏,“同事”二字,格外刺耳,他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出門送了送楚母。

楚母以為真是普通同事的關系,并未像先前那般針鋒相對,不過打心眼裏,始終是瞧不上這孩子的,“不用送了,回去吧。”

林小松規規矩矩道:“阿姨,你慢走。”

再回到樓上,林小松一句話不說,房門一甩惹得震天響,獨自悶在卧室裏頭。他伏在桌上一頁一頁地翻看《三國》,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用袖子一抹,他給他家裏打去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媽媽,一聽是許久沒消息的大兒子,激動不已:“是松松啊。”

林小松握着手機緊貼在右頰邊,忍住眼淚:“我寄回家的錢你們都收到了嗎?”

“收到了收到了,你在外頭要好好照顧……”話沒說完,隔着電話線,林小松聽見他媽在跟他爸說話,“老林,快去你兒子房間看看,都喊你半天了,泡杯熱牛奶送進去,他這個時候,營養一定要跟上。”

他爸興許是動作慢了些,他媽“啧”了聲,催促道:“趕緊去啊,墨跡啥呢。”

等到一切合她心意,他媽才想起大兒子這邊還通着電話:“松松啊,你這會兒打電話來是有啥事兒嗎?”

林小松抿了抿唇,模樣可憐:“我沒事。”遂挂了電話。

楚毅推門進來,便看見林小松伏在桌上,喊他也不搭理。

男人心中了然,有些事提前打個預防針也好。

過了許久,林小松再憋不住,将手裏的《三國》狠擲到地板上,回頭忿忿地盯着他:“幹嘛跟你媽說是同事啊,咱倆什麽關系你不知道啊。”他一說話,眼淚就湧上來,用手背去擦,形象十分狼狽。

楚毅伸手按住林小松,傾身從桌子上抽了張紙出來,給他擦了擦:“別哭了。”

林小松哽咽:“你們都不想要我了。”

哄了幾句還是不聽,楚毅被他折騰得夠嗆,煩心道:“你他媽要鬧到什麽時候!?”

林小松被吓到了,不自禁地哆嗦一下,他鮮少見到男人這樣發脾氣,胸腔裏的委屈更是如潮水般翻湧而來。

他氣得掄拳打了男人一下,然後奔出房間,奪門而出。

戰場後的死寂更加令人心煩意亂,楚毅甩手對着牆壁砸下一拳,“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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