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楚毅的博導是省人醫的神外科副主任,之前一直在江醫大附院任職,退休之後被聘用到省人醫。老先生面色紅潤精神矍铄,看着不像是年過花甲的人,他與太太膝下無子,對待學生便如自家的孩子,嚴苛以外,還多一分父親的慈愛。
師母是蘇州常熟人,這些年雖一直在北方呆着,但說話的調子總還是家鄉的那股軟糯味兒。有時,楚毅會陪着老師抽根煙,每每被她瞧見,他師母先是笑笑,然後才軟聲軟氣地絮叨幾句:“少抽點煙吧,以後要遭罪的咧。”
他老師通常擺一擺手:“不聽她的,婦道人家。”
他與老師來往頗深,也時常登門拜訪。兩杯茶,一盤棋,師徒倆能閑坐一下午。
人這輩子會走許多彎路,以至于尋到正路之後,常常迷惑:這些年究竟在忙些什麽?老師賜給楚毅一句話,“凡是經歷,必有所用。”
楚毅從他老師家出來那會兒,天空飄了點針線似的小雨,老金的電話不時來催,問他幾時能到,他回“馬上”,随即招來輛車,跟司機報了地名。
到地方差不多快有七點了,北方白晝長,天才剛黑朦。車子七拐八繞,繞進了一個舊胡同,老金家就住這兒。
老金是北市的坐地戶,祖上幾代都是辦廠幹實業的,家底頗厚,到他這一輩,大有江河日下之勢,好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餓不死還能活得挺滋潤。
門沒栓鎖,楚毅直接往裏走,剛才電話裏咋呼得最起勁的那倆兒,這會兒正客廳裏盤腿坐着,打游戲,一人一手操縱器。
“來了啊。”老金聞見腳步聲,回頭瞥了眼,游戲裏一時落了上風,不免破口罵出:“瞧你丫那操行,敢搶我人頭。”
趙瑞嘿嘿了兩聲,極為嘚瑟,扯着嗓子拔高了音量:“小顧同學,你夢中情人來了。”
顧旭陽不知從哪兒沖過來,直接上前給了趙瑞一腳:“瞎吼什麽,老金,盤他。”他說這話時眼睛裏含着笑,然後不經意地将手裏的幹淨毛巾遞給楚毅。
楚毅接過來,沒做聲,三兩步走到沙發邊坐着,擦了擦頭發上的水珠。
“害羞啊。”趙瑞吊兒郎當地說。
顧旭陽又給了他一腳,力道不重,“玩游戲還這麽聒噪!”
趙瑞歪扭着身體,揚了揚嘴角:“繼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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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麽好裝的。”顧旭陽耳根通紅,他還是跟從前一樣,不大會掩藏情緒,悲歡喜樂全現在臉上。
游戲裏別開生面激情四射,趙瑞這會顧不上耍嘴皮子,滿心滿眼全在前方的屏幕上,顧旭陽也覺得挺沒意思,索性挪了幾步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兩人之間隔了段距離,彼此默然無話,楚毅傾身拿了罐茶幾上的啤酒,拉開拉扣,仰着脖子灌了一口。
倒是顧旭陽沉不住,先開了口:“我聽趙瑞說,你最近在找工作啊?”
“嗯。”楚毅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面色波瀾不興,“你呢,最近怎麽樣?”
顧旭陽心窩一熱,餘光注意到了男人的俊朗輪廓:“剛找着工作,在觀前街那邊的中興會計事務所,幹審計,所裏邊雜活兒還挺多。”
“挺好。”楚毅擱下手裏的易拉罐,摸出手機玩了會兒。
顧旭陽坐立難安,他雖僵硬着一動不動,心思卻全在旁邊的男人身上,暗暗醞釀許久,他終于下定決心朝那人伸出了手:“把你手機給我。”
口氣熟稔嬌氣,一如從前談戀愛的時候,被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從來不會考慮以後,仿佛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細水長流一下子就能過到老。
這情景也恰如昨日校園裏,顧旭陽笑眯眯地望着他,朝他攤開手,“快點上交,小顧醫生現在要查崗。”
楚毅暗了手機,遞過去,說了句令對方意想不到的話:“密碼還是以前那個。”
顧旭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又不是查你崗。”說完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枚唐老鴨圖案的挂件,系在楚毅手機上,“去迪士尼玩的時候買的,獨家正版,別地兒都沒有。”
楚毅從他手上接過來,拿在手裏端詳:“像小姑娘帶的。”
顧旭陽笑眯眯道:“知足吧,他們倆都沒有。”
沒多久,大型對戰游戲終于結束,老金險勝,趙瑞不服,約着飯後務必再來一局。
趙瑞扭頭瞧着那倆別別扭扭的,正好閑着沒事幹,他往沙發中間一橫,大剌剌地坐下,“你倆剛才聊什麽呢。”
顧旭陽嘀咕:“瞎打聽什麽。”
趙瑞側過臉瞧楚毅,死皮賴臉道:“聊什麽這麽神秘啊,跟我也講講呗。”
楚毅四兩撥千斤:“聊你這幾年到底禍害了多少良家婦女。”
“切。”趙瑞話裏有話,“早晚你倆得請我吃飯,等着吧。”
“今天這外賣有點慢啊。”老金在自家屋子裏踱來踱去,看着外面的雨勢,“我打個電話問問。”
顧旭陽擡頭看他:“別打了,再等等吧,下雨天人掙你點錢也不容易。”
老金收起手機,果真沒打,趙瑞啧了兩聲:“聽聽,多善良啊,還體貼人。”
楚毅盯着手機正浏覽網頁,漫不經心道:“聽你這意思,好像對老四有點意思啊。”
“現在的男人啊。”趙瑞誇張地嘆了口氣,回頭拍拍顧旭陽的肩,“終于看透負心漢的真面目了吧,千萬別難過,回頭哥給你找個比他好的。”
顧旭陽微一側肩,瞪着趙瑞:“好啊,我等着趙哥哥給我介紹。”說完,他不着痕跡地瞥了眼楚毅,越發覺得曾經的男孩這些年成熟了許多,不光五官,連帶着氣質也沉澱了下來。
半晌過後,送餐小哥風雨兼程終于趕到了,連連致歉說“路上太堵了”,老金沒責難人家,收下餐,拎回客廳。
“開飯開飯。”老金一溜排開外賣餐盒,又拎了箱啤酒擱上餐桌,使喚趙瑞去拿筷子。
趙瑞不情不願地走進廚房:“不就吃了你家點兒大米嘛,還得受你使喚,靠,你他媽飯都沒煮。”
“吃啥飯啊,喝酒一樣能喝飽。”老金說。
酒到半酣,好在啤酒不醉人,除了廁所跑勤了點,四人臉上面不改色。
楚毅仰頭枕在靠椅上,似乎在想事情,按趙瑞的話來講,這人永遠改不掉高冷的臭毛病,騙騙小姑娘還行,擱我們這些大老爺們面前,裝X沒用。
趙瑞拿起酒瓶子跟楚毅對碰了一下,想哪兒說哪兒:“你工作找怎麽樣了?”
楚毅閉目養神:“差不多了。”
趙瑞耍了個寶,開玩笑問:“哪家飯店啊?改天哥幾個給你捧場去。”
“省人醫。”楚毅睜了眼,又補充一句,“哪天你腦瓜子磕了,可以去幫我捧個場。”
趙瑞“靠”了一聲,正想頂回去,楚毅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楚毅看看手機屏上的來電顯示,按下接聽鍵舉到耳邊,唐老鴨挂件搖擺着刮了下他的臉。
“什麽事?”他問,聲音稀松平常,令其他三人摸不準是誰打來的。
再一會兒,又聽這人說:“我晚上過去找你。”
趙瑞夾了粒花生米丢嘴裏,吊兒郎當地嚼兩下:“還是那個林小松啊,這人挺黏糊啊。”
“林小松是誰?”顧旭陽的心髒像被人懸空提溜着,亟待着撥雲見日。
大約是酒精的作用,楚毅整個人微微後仰,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還夾着煙,煙霧寥寥,他半阖着眼說:“我對象。”
趙瑞當即打斷:“別聽他瞎扯,就以前他們飯店一廚子,是不是啊,楚大夫?”
顧旭陽想了一會,問:“上次在餐廳跟咱們說話的那個?”
“就他。”趙瑞說,“這種人我其實見多了,小地方來的,在外地無依無靠漂泊久了,又沒錢買房子,只要逮着一個優質股,就開始一門心思地黏着不放,要是碰上個心思活絡的,他估計早就被甩了,但也有像咱們楚大夫這種覺悟超然的,就喜歡扶貧救困。”
楚毅臉色一沉,幹脆在桌底踹了他一腳:“嘴巴別太損。”
顧旭陽也覺得趙瑞的話太傷人了,便說:“人又沒得罪你,幹嘛把人想這麽壞。”
“得,算我多事。”趙瑞嗤了聲,“談戀愛就跟玩連連看差不多,王子連公主,阿貓連阿狗,什麽鍋就得配什麽蓋,別怪我說話難聽,這世上像他那樣的人還真不少。”
老金提醒他:“少說兩句吧,這些吃的還不夠堵你嘴的。”
楚毅冷笑了聲,拿了罐酒走到客廳的窗戶旁站着。三人齊齊看向他,趙瑞長籲了口氣,心知自己剛才酒精上腦說錯話了。
顧旭陽打招呼說:“我去看看他。”
顧旭陽掂量着男人的臉色說:“趙瑞不是成心的,他就那破嘴。”
楚毅仰頭灌了口酒,在口中含一會,再慢慢咽下,側頭看了眼顧旭陽,漫不經心道:“我知道。”
顧旭陽笑笑:“知道你還生氣。”
楚毅半晌沒回話,外面雨勢漸小,伴着第一聲春雷,顧旭陽聽見那人說:“一個人在香港累嗎?”
好半天顧旭陽才理清楚這話裏的每一個字,他回道:“還好,就是偶爾會失眠,睡不着的時候我就想,我幹嘛要跑到這邊來,我在北市呆了二十多年,”他低下頭笑了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兒。”
楚毅轉過身,神色複雜地望着他。
顧旭陽心有不甘,還是說出了憋在心裏很多年的話:“我以為我們一畢業就會結婚的。”
他擡頭,男人正看着他。
顧旭陽湊近了親上去,雖然只是蜻蜓點水。
兩人都有些虛晃,一面沉溺其中,一面也知道鴻溝難越,過去的終将過去。
顧旭陽給自己找了臺階下,笑笑道:“你跟以前比,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怎麽講?”
“男人只會變老,永遠不會成熟。”
楚毅看着他笑:“你不是男的?”
顧旭陽也笑了,語調高高揚起:“我跟你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顧旭陽笑罵:“流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兩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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