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

陳嘉澤近來三天兩頭往醫院跑,整個神外科就沒有不認識他的,往往是人還沒走到辦公室,這邊就已經有人來通風報信:嫂子來了。

某天趙瑞有事過來,碰巧就遇上一回,他沖人颔首笑笑,一只手遞過去,陰陽怪氣的,裝得還挺像個紳士:“這就是陳先生吧,久仰久仰,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這樣的事遇多了,趙瑞後來自個兒慢慢領悟出了個中真谛:楚毅這小子吃軟不吃硬,跟他搞欲擒故縱那套沒用,就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黏着,顧旭陽打一開始戰略就錯了。

這天陳嘉澤早早地過來等男人下班,楚毅沒在,一位大夫告知情況:“楚老師去病房了。”

“那我等他一會兒。”陳嘉澤耐心坐着,摸出手機來玩,後來實在無聊,看看辦公桌覺得太淩亂,于是順手幫忙收拾。

賢惠以外,還有點宣示主權的意味。

有一位女大夫見了,笑說:“收拾了也沒用,他們不講究的,過幾天還是一團亂。”

陳嘉澤擡頭笑了笑,手上沒閑着,“沒認識他之前,我還以為當醫生的都有潔癖,起碼自己的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

女大夫說:“有什麽潔癖啊,也就洗手勤了點。”

楚毅碰巧進來,女大夫見着他,眉眼一挑:“楚老師,喏,賢惠啊。”

楚毅會過意,漫不經意地朝陳嘉澤看了眼,沒吭聲,跟他帶的一個規培生交代了明天的手術事宜,一切忙妥,他才騰出空問陳嘉澤:“今天怎麽這麽早?”

“哦。”陳嘉澤站了起身,眼睛直勾勾的,帶點羞,“我們單位最近搞紅歌活動,他們這會兒在練歌,我就提早走了。”

楚毅低了頭,把手上那團半幹半濕的擦手紙丢進垃圾桶:“我還得忙一會兒,你想想晚上去哪兒吃。”

陳嘉澤給他讓了位置,挪到旁邊站着。

楚毅對于整潔異常的辦公桌沒做任何評價,坐到自己座位上,開始補白天落下的病程記錄。

陳嘉澤站了會兒,有些無所事事,左右看看,見大家都在忙,更覺自己突兀,早知道今天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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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惆悵着,前桌的老張忽然挑過頭來問:“你倆平時約會都上哪兒吃啊?”

楚毅繼續敲他的病程,沒擡頭,表情一如既往敷衍冷淡:“随便吃,你有什麽好推薦啊?”

“我能有什麽推薦啊,我連個對象都沒有。”

剛才那位女大夫加入進他們的談話:“恒隆飯店你們去過沒,那裏的小龍蝦不錯,一盤二十只,八百塊錢,稍微貴了點,不過味道還行,這時節吃小龍蝦正好。”

老張接過話:“我知道那飯店,上回東瑞制藥搞得那啥腦梗講座,就在那兒弄的,講真啊,除了擺盤精致點,味道真一般般。”

女大夫不以為然:“你口味獵奇,不懂欣賞。”

楚毅停下手上的活兒,想了想,擡頭問陳嘉澤:“小龍蝦吃嗎?”

“好啊。”陳嘉澤來者不拒,也算緩了适才無所事事的尴尬。

老張摸摸下巴想起了什麽,看着楚毅,“我好像有點印象,你是不是有一朋友在那兒上班啊。”

楚毅鍵盤一推,靠到椅子上,某個瘦小身影在他腦海裏一晃而過,他擡眸,神色淡淡,“沒印象了。”

“難不成我記錯了?”老張自我懷疑,然後擺擺手,“算了算了,無關緊要的人。”

楚毅眉心微蹙,只一秒的功夫,轉瞬恢複如常。

下了班,楚毅直接開車過去。

飯店一層是平時吃飯的地方,不需提前預訂,再往上幾層有賓館、宴客廳,最頂樓是游泳池和健身館,上次楚毅他們那個學術會議就是開在四樓的寒梅廳。

服務員領他們到最裏面的四人桌入座,遞上菜單,楚毅對吃不講究,向來都是随着陳嘉澤的口味。

他喝着水低頭擺弄手機,忽聽見旁邊有人喊“小林師傅”,緊接着就有一道高分貝的聲音傳進他耳朵裏,“這會兒忙,經理讓我出來幫幫忙。”

楚毅擡頭望過去,只能瞧見一個大致的側面輪廓——矮個兒男人跟那服務生交耳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走開了。

林小松彎腰捶打了幾下酸麻的腿,本該六點鐘下班的他,臨時接到通知再加三小時班,他連忙給王平川打去電話,拜托他把樂樂接到他家去。

有了孩子以後,時間就再不是自己的了,上班總惦記着家裏的娃有沒有凍着餓着。

跟小梁的戀愛并無任何實質性進展,一方面周玥替他打聽出了人家的意思:暫時沒有結婚的打算,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太急功近利了,拿婚姻去換戶口這件事本身就是大錯特錯。

因為目的不純而愧疚,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小梁。

想這想那迷迷糊糊,直到走路撞了人,餐盤裏的湯汁灑了對方一身,林小松方才從莽撞中抽回神。

“先生,對不起對不起。”他急急忙忙地抽來幾張紙作勢就要上手擦。

客人擺手拒絕,擰着眉拂了拂前襟的紅黃色湯汁,嘴上沒說一句刻薄的話,只看着林小松,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事已至此,林小松知道這回惹上大麻煩了,他哆哆嗦嗦地說:“先生,對不起,我……我走路沒注意。”

經理這時候走了過去,開門見山問:“怎麽回事?”

林小松恐懼難安,愁苦着一張臉,如實道:“我把客人的衣服弄髒了。”

經理看了看面前的客人,點頭哈腰賠着笑:“真是抱歉,先生,我帶您先去清洗一下吧。”

“不用了,我着急回去。”客人的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林小松最怕旁人跟他提“錢”,窮怕了,賬戶上的錢每一分他都不願動。沒人管他要,他絕不開口提。

經理看他傻杵着沒表示,急了:“愣着幹嘛,客人等你的話呢。”

林小松摳着工作服的邊兒,死死地揪着,“您留個地址,我把衣服幹洗好了給您送過去。”

客人似乎還挺通情達理,嘆了口氣,聲音頗為無奈:“要是件普通衣服也就算了,可我這衣服統共就穿了三回。”說着拉出一截給經理看,“你看這潑的,洗再幹淨我這心裏都不得勁兒。”

“先生,實在不好意思,這件衣服多少錢,我們賠給您。”經理畢恭畢敬道。

客人一再表示他不是訛錢,奈何衣服太貴,髒成這樣實在沒眼看,狗屁道理一籮筐,最後還是繞回到錢的頭上。

“我不跟你們客氣了,原價八千多,零頭就算了,陪我八千就行了。”

經理轉頭看着林小松,示意他掏錢了事。

林小松死死揪着衣擺,低聲說了句大實話:“我身上沒這麽多錢。”

經理怒火中燒,這麽個沒眼力見的東西還真是頭一回見:“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我先給你墊着。”

就跟從身上割肉似的,林小松心疼那錢,急得快哭了:“我身上只有三千多。”

楚毅推開椅子走過來,看了眼那客人,問經理:“我是他朋友,還差多少?”

經理瞧他長相氣質不凡,也不知是林小松的哪門子朋友,實話說:“還差五千。”

客人埋頭擦着湯汁,一面催促:“老婆孩子還在家等着呢,着急回去,你們……快點看着辦吧。”

林小松掏出手機給客人轉了三千,猶猶豫豫地看了看楚毅,低聲說:“謝謝。”

楚毅愣了愣,目光停留一瞬,嗓音低沉,“沒事。”然後另轉了五千過去。

陳嘉澤一直在旁邊默默打量林小松,他依稀有點印象,這人好像是上回吃火鍋時那位小女孩的爸爸。

客人打發走了,林小松還惦記着潑出去的八千塊,眼眶隐隐泛紅,他揉揉眼睛對楚毅說:“加個微信吧,過幾天我把錢轉給你。”說完亮出自己手機,打開了掃一掃。

楚毅眼神晦暗,前塵過往歷歷在目,他又想起了那只被人騙了一百多買來的烏龜,這麽多年,這人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陳嘉澤直覺兩人之間暗流湧動,推了男人一把,見狀插進話:“人跟你說話呢。”

楚毅仿佛回了神,眼眸微垂,打開自己的二維碼,遞過去,不經心道:“怎麽還這麽笨。”

這話一出,陳嘉澤愣住了,帶着疑惑重新審視過林小松,無論何種角度,他始終沒法将這個人與楚毅的過去嚴絲合縫地聯系上。可明擺着,他倆認識,而且,關系匪淺。

“好了。”林小松情緒低落,鼻音有點重,“過幾天還你錢,謝謝。”

楚毅拿回手機,“新的朋友”那裏果然多了個“+1”,他按進去,點擊通過。下一秒擡頭,那人已經一颠一颠地走了。

“你朋友好像不太愛搭理你啊。”陳嘉澤朝林小松的背影看去,不過是個小服務生,還不至于被納入到情敵行列。

楚毅看了看頭像上的小女娃,一句話沒說,收了手機。

陳嘉澤重新回到飯桌上坐下吃飯,耐不住好奇心,又問男人:“你跟剛才那個服務生是怎麽認識的啊?”

楚毅摸着杯沿,神情陰沉,不太想理人的樣子。聞聲,他止住動作,撩了眼陳嘉澤:“以前認識的,勉強算朋友吧。”

答非所問,陳嘉澤知道男人不想說,索性這次就算了。他彎起嘴角,用筷子無聊地撥了撥盤子裏的洋蔥:“你剛不就說了,你倆是朋友嘛。”

“怕你想多。”楚毅啜了口水,放下杯子,“他結婚了,孩子都三四歲了,那孩子上回你也見過。”

“我記得。”陳嘉澤欲言又止地望着楚毅,停了一會兒,“他看起來很年輕。”

“早婚早育。”

陳嘉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再繼續在此話題上糾纏。

吃完飯,兩人步出飯店,陳嘉澤踱着步在跟約車那司機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能到。

楚毅低頭瞧着他:“我送你吧。”

“都是男人誰送誰啊。”陳嘉澤仰起臉,笑了笑,“我家在北面,你家在南面,送完你還得兜一大圈子。”

楚毅陪他在門口等了會兒,不多時,那位司機便開車過來了。

“楚大夫,我走了。”陳嘉澤頓了一會,面容腼腆,“你就沒點表示啊。”

楚毅一副對待病患公事公辦的态度:“注意安全,回家報個信。”

陳嘉澤撇撇嘴,一臉的不高興:“知道了。”真是不解風情,陳嘉澤坐上車,隔着窗戶沖男人招招手。

楚毅按了下車鑰匙,轉向燈閃爍兩下,他拉開車門坐進去,剛點火發動,就看見了下班回家的某人。

男人擡腕瞄了眼手表,已經九點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AbrahamCo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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