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
那人耷拉着腦袋沿着馬路一步步地朝前走,楚毅輕踩油門,不緊不慢地開車跟在後面。
走了百來米,林小松靠着路邊的椅凳上坐下來,發了會兒呆,然後就一直用手背揉眼睛,看樣子是哭了。
就為了那八千塊錢?
楚毅看得心煩,摸出根煙點上,目光轉向別處。車內浮沉着車載香水的甜膩味道,前幾天陳嘉澤特地買來的。
不得不說,那位在生活情趣方面,挺像個講究的小姑娘。
香水味太沖,楚毅搖下車窗,一手夾着煙搭在窗沿上,一手點進林小松的朋友圈往下劃拉。
動态并不多,幾乎全是他女兒的照片,他自己出境很少,唯有一張,是在動物園門口,抱着孩子,笑盈盈的,兩頰的小酒窩若隐若現。
時至今日,楚毅依然很難想象那麽個人會去結婚生子,性格沒以前任性了,一舉一動喜歡斂着,模樣倒是變化不大,只不過從前的那點嬰兒肥不見了。
林小松坐着一動不動,漸漸地,身體顫了起來,抹淚的手已經不能叫做抹了,而是直接覆在眼皮子上,好擋住裏頭的決堤洪水。
哭得真傷心啊。
已經無暇去顧及旁人的眼光了。
人過三十,世事漸明,情緒難得再有起伏,偶爾也會覺得日子太無聊太枯燥,可又懶得花心思去改變,于是就這麽一成不變下去,上班、下班、約會吃飯,直至一腳踏進婚姻墳墓。
其實想想,挺沒意思的。
楚毅彈了彈煙灰,深吸一口,燈影下的人埋首哭泣,整個身體都在顫。男人注視許久,一支煙抽完,下車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楚毅停在了幾步之外,自上而下地看着那團小身板。
林小松感覺到了,擡了頭,哭得稀裏嘩啦,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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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狀況令男人手足無措,楚毅嘆了聲氣,皺眉道:“都是做爸爸的人了,怎麽還這麽愛哭?”
林小松不想被人瞧見,拼命地低着頭,只是眼淚不受控制,始終奔騰如瀉。
楚毅覺得心裏頭悶,四處看看,稍微喘了口氣。路邊有家不知名奶茶店,他過去點了一杯檸檬紅茶,去冰半糖,回頭看,林小松還坐在椅子上。
他很少喝這種含糖量過高的低端飲料,有時候實在太累,會在辦公室泡一杯黑咖啡,苦澀與香氣的混合體,提神醒腦。
這時候店裏不忙,店員很快做好,問他打包還是現喝,楚毅回頭又朝椅子那邊看了一眼,聲音略顯疲憊:“打包。”
楚毅拎着飲料走回去,遞到那人眼前,林小松沒接。他索性擱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自己半蹲下來,用指腹替“小哭包”拭去未幹的淚痕。
回想以前,這人也是動不動就哭,那時候二十歲左右,差不多等同于小孩的年紀。如今小屁孩都當爸爸了,男人無奈一笑。
林小松有些抵觸,別過頭不讓男人的手碰到,楚毅的手停在半空無所适從,最後落在這人的腦袋上揉了一下。
“腦袋笨,又愛哭,你還真不讓人省心。”楚毅直接坐到旁邊,丢了包面巾紙給林小松,“別哭了。”
林小松咧着嘴哭,形象狼狽,嗚嗚囔囔道:“我一個月全白做了。”他已經無所謂眼前的男人是好是壞,腦子裏只記着那打水漂的八千塊,寶寶的鋼琴沒了,今年攢不到十八萬了。
楚毅抽了張紙出來,強硬地扳過林小松的頭,給他胡亂抹抹臉,“這麽點錢,不至于。”
林小松越哭越兇,嗓子裏哽噎着:“八千塊,全沒了……”
“沒了就沒了,有什麽好哭的。”楚毅嫌他苦相難看,繼續摁着,給他擦鼻涕淚。
林小松扭動身體,想甩開男人的桎梏,掙不脫,急了,“關你什麽事,你別碰我……”
楚毅被氣笑了,摁小雞似的摁住林小松:“別瞎矯情,趕緊擤擤鼻涕。”
林小松紅着眼瞪他,伸手搡一把,沒搡動,情急之下,抓住男人的胳膊一口咬上去。
楚毅“嘶”了一聲立時将他推開,甩甩手,目光垂下,隐約可見虎口周圍一排滲血的牙印,他抽了張紙擦掉那圈口水印,團一團,丢進一旁的垃圾桶。
林小松抻着脖子,看看男人的手,脖子上的玉佩從T恤領子裏跳了出來,是一塊小豬寶寶,很簡單地用一條紅繩綴着。
楚毅擡眼,冷冷道:“不識好歹。”
林小松跺了下腳,狠狠地“哎”了聲,跟個丢錢的小老頭似的,自怨自艾:“我一個月全白幹了。”
楚毅見他這樣,又好氣又好笑,半側過身瞧着他,語氣頗無奈:“你老婆怎麽受得了你的,這麽大了還跟個小孩似的。”
到現在為止,男人依然認為那孩子是某個女人給林小松生的,再往深了猜,估計是個個兒不高的女人,某家飯店裏端盤子,或者某家酒店裏打掃衛生,跟林小松一樣,全國各地漂,哪兒能糊口就在哪兒呆一陣子。
楚毅随他去,坐在一邊冷眼看着,用吸管戳開飲料遞給林小松,口氣莫名惱火:“拿着。”
林小松哭累了,終于停歇下來,開始一痙一痙地打嗝,鼻涕眼淚糊一臉,十分難看。“我不要。”他扁着嘴說。
楚毅舔了舔後槽牙,沒說什麽,臉色尋常,還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樣子。
街燈霓虹,車來車往,大長腿,熱褲,高跟鞋,富二代的炫酷超跑,整座城市繁華如末日狂歡。
有手機鈴聲響了,沒聽過的一首兒歌,歌詞簡單,曲調歡快,什麽紅太陽小白兔的。
林小松摸向褲袋,拿了手機出來,看着屏幕嗓子裏哽了兩聲,穩住心緒後,按了接聽。
鈴聲戛然而止。
“是乖乖啊……”林小松一邊用手揉眼睛,一邊對着手機,“我們樂樂已經困了啊,你先在叔叔家睡,爸爸一會兒就去接你……好,爸爸明天給你買。”
通完電話,林小松抹了把臉站起來,沒跟男人打一句招呼,沿着馬路牙子繼續朝前面走。
楚毅遠遠注視着,路燈将林小松的影子拉長。男人扔了飲料,坐回車子裏,隔着玻璃窗,那團身影越來越小。
好巧不巧,陳嘉澤的電話打過來,楚毅閉了會眼,按下接聽。
“我到家了,你呢?”那邊問道。
那團小身板已經看不見了,楚毅收回視線,嘴唇動了動:“我也剛到家。”
“我打算看部電影再洗澡睡覺,你這會兒在幹嘛?”
楚毅掏出紙煙,又點燃一支咬在嘴邊,眸色冷厲,“在抽煙。”
陳嘉澤腦補出一個迷醉朦胧的形象,別的男人抽煙他認為那是不雅,比如他們辦公室裏那群油腔滑調的中年男人,可擱在楚毅身上,他總能與凜冽的美感聯想在一塊,甚至還帶了點迷人的孤獨。
戀愛中的男人某種程度上和女人一樣,十分感性,認為對方無時無刻不在發光。
“改天我也要嘗嘗煙是什麽味道,你教我。”他調皮地說道。
楚毅沒吱聲。
等了半晌,陳嘉澤嗔怪:“喂,你怎麽說着說着就沒聲了。”
楚毅對着車窗磕了嗑煙灰,聲音低啞:“有點累。”
陳嘉澤自顧自地嘆了口氣,每次他想往前進一步時,這個男人永遠清醒地保持住不遠不近的距離,“那你趕緊去洗澡吧,早點睡。”
“嗯。”楚毅無意多說,“晚安。”
前面不遠就是恒隆地鐵站,男人沒作久留,踩上油門,快速駛離。
北市地處北溫帶,夏季炎熱高溫,即便有風,那也像被炙烤過一般,幹巴巴的沒一點水分,而且很悶。
林小松熱出了汗,想了一路他該如何把那八千塊給彌補上,省吃儉用摳幾個月,或者給孩子攢着打算買鋼琴的錢先算了,過日子要緊。
去王平川家接孩子的時候,小丫頭已經睡着了。
“平川啊,你開車送送吧。”周玥壓低聲音說。
“姐,不用,我同事送我來的,他這會兒就在樓下等着,正好順路。”林小松已經麻煩這家人許多,想了托詞,從周玥懷裏抱過樂樂,道了謝,然後下樓。
乘電梯下到一樓,有個女人牽了只邊牧散步回來,那狗看見陌生人吠了兩聲,樂樂被驚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林小松。
女人罵了自家的狗,扯着狗繩将邊牧往電梯裏拽。
樂樂沒睡夠,聲音嗡嗡的,“爸爸。”
林小松低頭看女兒:“我們乖乖醒了啊。”
樂樂眼神清澈,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林小松的下眼睑:“爸爸,你眼睛怎麽紅了?”
“是嗎?爸爸今天眼睛有點疼。”林小松忍住酸澀,“樂樂一會兒幫爸爸吹一吹。”
“放我下來,我能自己走。”
林小松将孩子放到地上,活動幾下微有些酸脹的胳膊。
樂樂小大人似的,發號施令:“爸爸,你蹲下來。”
林小松猜不出小家夥到底要幹什麽,依她的意思,蹲下身體與她視線齊平。
樂樂先是給她爸爸吹了吹眼睛,然後害羞地親了林小松一口,含着笑:“這樣就不疼了。”
這句話絕對不亞于一顆深海炸彈,它将林小松的心炸得四分五裂,然後重新拼湊,重新攝入養分與氧氣,鮮活了,煥然一新了,陳年舊傷不值一提,他只要女兒快快長大。
林小松摟過自家的寶寶,對着她軟綿綿的小臉蛋也親了一口:“等爸爸下個月發工資了,就給我們樂樂買鋼琴,柚柚姐姐有什麽,我們乖乖也得有什麽。”
樂樂瞪大了眼睛:“妖怪會抓小孩子的,它會抓我嗎?”
“當然不會,我們樂樂馬上就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今天要背書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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