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二)

楚毅開車送父女倆回去。

孩子恢複了點精氣神,跪在後座扒着窗戶看,她很安靜,不像別的同齡小孩坐不住,就喜歡調皮搗蛋。

雨一直下,林小松朝孩子身上貼緊了些:“乖乖,困不困?”

樂樂搖搖頭,後腦勺的兩條馬尾甩了甩,奶聲奶氣的:“不困。”

“先在爸爸腿上趴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到家了,回家洗澡澡睡覺覺,好不好。”

小丫頭轉過身,窩進她爸爸懷裏,烏黑水靈的一對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不明所以地沖着林小松傻樂。

林小松不覺也跟着笑:“我們樂樂在笑什麽啊?”

小丫頭偏不說,趴在林小松腿上玩了會兒,沒多久,打起了小呼嚕。

“是前面右拐嗎,走不走高架?”一直沉默的男人驀地開口。

林小松探出身子朝前看了看:“直接右拐,不用走高架。”話才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像是在使喚人,低聲補了句,“謝謝你。”

楚毅沒甩他,慢慢減速,跟在一輛寶馬後面踩剎車停下來。男人透過後視鏡朝後瞥了眼,那孩子睡得正熟,肚子上還擱了只大人的手。

“你手別壓她肚子。”楚毅拿起旁邊的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她是腹瀉,不是體寒。”

林小松正在想事情,一聽這話驚了下,猶豫着挪開了自己的手。

楚毅擰緊瓶蓋,極其随意地把瓶子扔到了副駕上,踩上油門駛離了路口。

車子開進五環外的一個老小區,道路年久失修,一個坑連着一個坑,極不平整,又适逢下雨,路況實在是令人糟心。

林小松過意不去:“停車吧,我就在這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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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開進來了,不差這幾步。”楚毅目視前方,聲音裏不容置喙,“看前面,指路。”

“謝謝。”

林小松這一晚上,已經說了無數次“謝謝”,不知道還以為是他的口頭禪。

汽車七拐八繞,最後在某一棟單元樓前面停下,林小松推開車門抱着孩子出來,小跑進了樓道。

聲控燈壞了許久,樓道裏暗不見光,楚毅長腿邁過來,氣息也已到了近前。

“我到了。”林小松看着男人的眼睛說。

楚毅低頭瞧他,黑暗中仔細地辨別出對方的神情,帶着點玩笑的口吻:“不請我上去坐坐?”

林小松沒接他話,轉身慢慢摸索到最裏的一間車庫。

楚毅按亮手機的電筒,狹窄的通道裏有了一絲微弱光亮,他走過去:“你就住這兒?”

“嗯。”林小松想去兜裏掏鑰匙,奈何動作別扭,“你幫我抱一下她。”

楚毅接過孩子,單手托着,毫無經驗動作粗線條。小家夥被勒得難受,夢裏嘤了兩聲,他垂眸看了看,發現這孩子長得沒她爹秀氣,皮膚也沒她爹白,只有一雙眼睛還算過得去,好歹睫毛蠻長的。

林小松摸了半天,忽然呆滞住了。

楚毅一望而知:“沒帶鑰匙?”

門口亘了輛礙事的自行車,楚毅一把推到牆角上靠着,回頭微蹙着眉問他:“這門能踹嗎?”

“你別踹,踹壞了還得賠。”說完,林小松一閃身跑了出去。

車庫的窗戶沒有鎖,從外頭推開,緊挨着窗沿的位置,那裏有一把備用鑰匙。

一會兒的功夫,林小松喘着熱氣跑回來,插鑰匙擰開了門。

屋裏燈亮,楚毅走進來,大致掃了一圈——統共兩間房,小房間做衛生間用,大房間應該是吃飯睡覺的地方,屋裏有竈臺和方桌,還有一張一米八寬的床,床上鋪的是涼席,床尾擺着小型電風扇。

空間狹小逼仄,男人一時無處落腳。

林小松從他手裏抱回孩子安置到床上,小家夥一沾床,翻身滾到了最裏面。

林小松去衛生間拿了條幹毛巾出來,伸手遞給他,眼神直白,沒有一點暧昧的跡象:“擦擦吧,你頭發有點濕了。”

楚毅從他手上接過來,兩人的指尖若有似無地碰了下。

林小松沒在意,等他擦拭完了,直接和髒衣服一起扔進了衛生間的洗衣盆裏。女兒的畫冊和彩筆散了一桌,他俯身一件件收拾好裝進小書包裏。

楚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目光幽沉地定格在那張臉上,半晌後,他咬了根煙走了出去。

樓道裏充斥着年老腐朽的黴味,以及雨水的潮濕氣,男人倚牆站立,心裏悶得慌。

一支煙抽完,他重又回到屋裏,那人正蹲在衛生間裏吭哧吭哧地洗衣服,白晃晃的燈影落下,洗衣的動作像是額外拉長的慢鏡頭。

六年前的林小松,也是像現在這樣蹲在那間出租屋裏使勁兒地幫男人搓洗貼身衣物。

腦袋笨,做事迂,這人恐怕一輩子都要覺得洗衣機洗的沒他手洗的幹淨。

楚毅默默地瞧着,隔了會兒,喑啞着聲說:“我回去了。”

林小松甩甩手上的泡沫,起身說:“回去了啊,我送送你。”他去水龍頭底下沖幹淨了手。

雨似乎停了,空氣中一股泥土澀味,青草的香也漸漸溢了出來。楚毅拉開門弓身鑽進去,将車子掉了個頭,準備走人。

車窗降下,男人微一側頭:“回去吧,一會兒孩子醒了找不着你人。”

林小松誠心誠意道:“今天謝謝你了,要不是你送我們回來,我這會兒估計還在外頭。”

楚毅“嗯”了聲:“走了。”

“路上小心點。”林小松等那車子駛出去一段距離,才擡腳往回走。

家裏的中華草龜跟人的作息一樣,這會兒已經進入夜間休眠,兩眼緊閉,四肢蜷進龜殼裏。

楚毅随手扔下鑰匙,去衛生間沖涼,花灑打開,閉着眼從頭淋到腳。他抹抹臉,重籲了口氣,他今晚就該呆家裏寫論文,而不是跑醫院去管那閑事兒。

折騰了一晚上有點累,沖完澡他打算熄燈睡覺,趙瑞那厮賤兮兮地發消息來問:“你把父女兩個送回去了?”

楚毅心裏不爽,回:“好好上你的班,少他媽抽風。”

趙瑞見他忽然生這麽大氣,猜想估計是在那邊碰了刺兒:“你那舊情人不領情?”

楚毅直接無視,關機睡覺。

隔天一早,雨後放晴,氣溫陡然間又升上去了。楚毅剛下樓,就看見陳嘉澤倚在車前等他,手上還拎着一份早餐。

一見着他,那人的笑容大大綻開:“楚大夫,早上好。”

“今天不上班?”

“早着呢,我們九點鐘才上班。”陳嘉澤晃晃手上的早餐袋,“喏,你的早飯,服務還算周到吧。”

楚毅接過來,低頭一看,牛奶三明治,外加一個水煮蛋:“哪家的?”

陳嘉澤得意:“小陳私家廚房。”

今天查房,同組的人皆有所察覺:氣氛不對,他們老大心情不爽。

一行人跟在後面如履薄冰,回答問題也是中規中矩,楚毅倒沒有故意挑刺兒責難,只在大部隊查到16床病患時,翻了翻手上的病歷,問:“昨天這醫囑誰下的?”

一名住院醫生站出來,直覺氣壓過低,戰戰兢兢道:“楚主任,是我。”

楚毅口氣不悅:“發燒39℃,腦脊液培養顯示鮑曼,你給他用頭孢他啶?”

小住院醫師磕磕巴巴:“對……我昨天給他用的。”

楚毅低頭,重新翻了翻病歷裏的藥敏報告,頭也沒擡:“你這頭孢他啶就是用上一年,這人的燒也退不了。”他舉着病歷問那位小醫生,“這份藥敏報告你看過沒?”

“……還沒看。”

“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對頭孢類耐藥,就算沒寫,你也該知道,頭孢類抗生素對鮑曼耐藥率非常高,幾乎沒有任何治療效果。”

小住院醫師懊惱不已:“我下次注意。”

楚毅合上病歷,宣教似的神情嚴肅:“都說我們外科亂用抗生素,我看這話一點沒錯,不管什麽感染,先上頭孢,炎症指标下不來再說,反正,外科嘛,會做手術就行。我今天再跟你們強調一遍,在我這個組,不存在什麽內科外科,只要是跟病程有關的,你都得會,不會給我回去學。”

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

“頭孢他啶停了,改用美羅培南。”楚毅扔了病歷給旁邊的人,走出病房。

同組的女規培醫生徐澤靈迅速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着什麽。

查完房,大家都松了口氣,有人就寬慰起那個倒黴蛋:“你點兒太背,看不出來嗎,老大今天心情不好。”

徐澤靈正好從旁邊經過,腳步頓住朝他們看了一眼,颔首笑笑又走了過去。

直到未來的兩周,她都一直處于這種莫名其妙又患得患失的亢奮之中,也曾明裏暗裏向周圍人打聽過,她不好意思直接問他們科裏的人,只問了幾個之前在神外輪轉過的與她同期的規培生——沒結婚是真的,是否單身有待商榷。

她将自己的小心思歸結為一見鐘情的産物,然後還有點學術上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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