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
從辦公室的窗戶向下看,那裏是一條長而窄的護城河,河對面高樓大廈鱗次栉比,構成北市的海拔至高點。
楚毅雙手插兜,遠遠眺望,一個人獨自沉默着。整間辦公室除了敲鍵盤點鼠标的動靜,幾乎是鴉雀無聲,其他人偶爾互相對看幾眼,指指窗戶,各自搖搖頭不說話。
大家都看得出,老大這兩天很不對勁。
徐澤靈是學影像的,這周剛從呼吸內科輪轉到他們神經外科,尚處在跑腿打雜的階段,手術室都還沒進過。
沒來之前,就聽其他幾個規培生私下裏嘀咕,神外的楚主任又冷又酷,那張臉放娛樂圈能吊打一片,缺點是不近女色。她當時便心下腹诽:不過是皮囊一副,傳得這麽神乎其神,這些人真夠浮誇的。
不過,自從見了真人,她終于體會到什麽叫作“瘋狂被打臉”。
三十多的男人有一點最不好,他們的地位與經驗随随便便就能勾走小姑娘的心,特別是那種剛從校園裏出來的,沒經歷過事的姑娘。
徐澤靈趁着沒人注意到她,也走到窗戶邊站着,望着外面,感慨道:“這天就像娃娃的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楚毅側頭看了她一眼,視線下掃,不着痕跡地瞄到她的工號牌——住培,徐澤靈。
“這天就這樣,陰晴不定。”楚毅擡腕看看表,“28床的引流管拔了?”
徐澤靈說:“拔了。”
“膽子還挺大,學哪個科的?”
徐澤靈難得見楚毅說話多過三句,一時激動嗓門也變得洪亮:“我是學影像的。”
跟林小松的嗓門有得一拼,楚毅笑笑,半側過身體:“一會兒九點半的手術你也跟着進去看看。”
徐澤靈眨了兩下眼:“謝謝楚老師。”
九點半之後,醫生和護士整裝完畢,一溜兒的手術服加口罩,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楚毅是主刀,一助和二助是他手下的幾個小大夫和規培生,實習生站在最外一層觀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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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例簡單的顱骨病損切除術,楚毅大大小小差不多的做過上百例了,經驗豐富,手法娴熟。
手術剛開始徐澤靈就聽那幾個醫生在商量中午訂哪家的外賣,楚毅眼神銳利,全神貫注地盯着顯微鏡,偶爾也插上幾句,那些醫生從外賣一路聊到女人,諸如“紅旗不倒,彩旗飄飄”雲雲。
楚毅就着這個話題說:“女人還是家裏的老婆好,回家能有口熱飯吃。”
麻醉師接過茬:“這話不對,你在外面另安個家,也能吃上熱飯,所以這個原配和外室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圖你感情任勞任怨,一個圖你兜裏的錢花枝招展,女人的本質說白了都是取悅男人。”
楚毅不置可否:“你在外面安家了?”
麻醉師忙解釋:“我可不敢,我那個老婆啊,悍名遠播。”
一夥人都笑。
徐澤靈不敢茍同這些男人的話,她一直在偷偷觀察楚毅,剛才那位麻醉師大言不慚的時候,男人的眉頭明顯皺了下。
“你們說,三四歲的孩子送什麽玩具好?”手術快結束的時候,男人突然提了這麽一茬。
接着剛才的氣氛,某個男大夫笑着說:“這就得分送誰,首先得看這孩子是不是你親生的,其次,是原配給你生的還是外面的女人給你生的,親疏遠近不一樣。”
“這麽複雜。”楚毅不以為然,半開玩笑的口吻,“原配給生的丫頭,大概三四歲吧。”
“原配給生的啊,那就送套正版的樂高積木,我剛給我女兒買了一套。”那位男大夫說完,還不忘調戲一旁的小護士,“是吧小琳,做男人就得像我這樣,主次分明。”
護士小琳嗤道:“得了吧張醫生,‘主次分明’這話回家沖你老婆說去。”
徐澤靈知道他們是在開玩笑,沒多想,手術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無影燈下,衆人神态迥異。
她是圍觀人員,擠不到前面去,所以有大把的時間胡思亂想,比如那人做手術的時候就跟平時不太一樣,平時更像是個嚴肅的師長,而且話很少,這會兒居然還能開幾句黃腔。
正凝神想着,突然間,男人朝她這邊喊話:“徐澤……”頓了頓,大概是想不起名字,“那誰,過來。”
徐澤靈“啊”了一聲,指了指自己:“楚老師,你叫我啊?”
“啊什麽,就你。”
徐澤靈壓着激動,緊張萬分地繞到靠近他的位置。
手術即将收尾,楚毅一邊動刀,一邊即興考核:“這條粗的是哪根神經?”
徐澤靈哪分得清腦袋裏的神經結構,佯裝思考了一會,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是視神經。”
楚毅沒說話,旁邊的一助說:“妹妹,這是三叉神經,腦神經裏面最粗的一條。”
“回去好好翻翻解剖生理。”楚毅摘了乳膠手套,“準備縫合,小劉,交給你了。”
下班以後,楚毅順道去孩子王買了套樂高積木,随便扔副駕駛上,然後憑着印象往昨晚去過的小區開。
樓道裏的燈依然是蒙塵一般的昏暗,他站門口拍了拍車庫的門,裏頭沒有任何聲音。
正準備走,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幢”地一聲倒了下來,像桌椅之類的,楚毅走近了又拍了兩下,“是我,楚毅。”
沒人回應,緊接着便是一陣孩子啼哭的動靜。
楚毅一下子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那孩子獨自在家。
他問:“你爸爸呢?”
小女娃哭聲不減,嗓子都快被哭啞了,他試着哄道:“別哭,你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了。”
門漸漸敞開了一條縫,樂樂站在凳子上給他開了門,淚眼汪汪,鼻尖通紅。
楚毅怕吓着孩子,沒直接進去,他耐着性子問:“還記得叔叔嗎?”
樂樂突然間咧嘴大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楚毅給孩子看他手裏的積木,溫言溫語道:“給你買的,不哭了。”然後單手把那孩子從凳子上抱了下來。
“剛才摔哪兒呢?”楚毅問樂樂。
樂樂倒是真不哭了,只顧盯着楚毅買來的樂高積木看,甕聲甕氣地問:“真的是給我買的嗎?”
“是啊。”楚毅拆開包裝,陪她玩了會兒。
小丫頭一直沒說話,沉浸式地在搭建自己的小房子,才搭完底層,她蹒跚地走到一邊拿來自己的Hello Kitty水杯,捧着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
全程與楚毅零交流。
快八點的時候,林小松才到家,他顯然是奔着跑回來的,身上有一股半黏半幹的汗味。他開門見了楚毅,先是一愣,再然後看看樂樂,沒說什麽,自顧自地開始炒菜做飯,飯是現成的,他只随便炒了兩個菜。
樂樂還在玩積木,林小松抹抹額頭上的汗,走過來哄女兒去吃飯。
“不嫌棄的話,你也來吃點吧。”林小松看着男人說。
楚毅應了一聲:“我在單位吃過了。”
林小松沒勉強,圍在桌子邊喂女兒吃飯,樂樂這頓飯吃得極不安分,總是扭過頭去看她還沒搭完的小房子。
楚毅立在一邊,看着竈臺邊擦不幹淨的油煙污漬,一面問林小松:“你把她一直鎖家裏?”
林小松輕飄飄地說:“有什麽辦法,我白天要上班。”
楚毅轉過身來:“怎麽沒送去上幼兒園?”
“還沒到年紀。”林小松沒提女兒是黑戶的事,勺子裏又挖了一大口湯飯,“啊,張嘴,最後一口了。”
吃過飯,林小松給樂樂放動畫片看,那孩子一邊搭着積木,一邊看着平板咯咯地笑,沒心沒肺的,完全不記得兩小時前摔跤的事情。
“你今天過來有事嗎?”林小松收拾完桌子問。
楚毅直接繞開了這個問題:“她還拉肚子嗎?”
“不拉了,昨天吃過藥就好多了。”林小松把冰箱角擺放着的西瓜抱到水池邊洗了,又給切成塊,他遞了一塊給楚毅。
還沒吃上一口,褲兜裏的手機響了,楚毅看了眼屏幕,略略猶豫後按下接聽。
電話裏是陳嘉澤的聲音,他們單位明天有市裏的領導要過來視察工作,今晚加班趕材料到現在,他先是對楚毅抱怨了會兒枯燥無味的工作,然後才問:“你在家啊?”
楚毅看了眼林小松,見這人端坐在椅子上啃西瓜,咀嚼幾下後再慢吞吞地吐出黑色的西瓜籽兒,白色的日光燈照在他那張清秀的面頰上……模樣極乖,乖得讓人産生莫名其妙的念頭。
楚毅一時怔住,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打量過林小松。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陳嘉澤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
楚毅回過神,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爸爸,你快過來。”樂樂的聲音闖進了電話裏。
陳嘉澤聽見了,狐疑道:“誰在說話?”
楚毅回頭看了看那對父女,搭積木搭得正開心,林小松陪在旁邊,食指貼上嘴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叔叔在打電話,小點聲。”
楚毅目光黯然,有點心煩,“在朋友家,剛才是他家小孩在說話。”
陳嘉澤半信半疑,或許是因為男人一貫的冷淡,他始終覺得,兩人的關系若即若離,“那你剛才怎麽說在家啊。”
楚毅欲言又止,盯着孩子的馬尾辮怔了會兒,“一個說法而已,無所謂吧。”
就是這種破罐破摔的态度,令陳嘉澤又愛又恨,不禁微惱:“你總這樣,每次都是我找你,完了還說不了幾句話。”
“那你還喜歡?”
陳嘉澤生氣地撂了電話。
楚毅煩躁不堪,想點煙,一看那孩子,當即又忍住了。
林小松大氣不敢出,他聽得出來,打電話過來的是上次碰見過的,楚毅的那個小男朋友。此時此地,确實是有點說不清。
男人仿佛猜出他所想,很随意地說:“跟你沒關系,別放在心上。”
樂樂趁機問林小松:“爸爸,我可以說話了嗎?”
林小松摸摸孩子的腦袋,點了點頭。
然後小丫頭就開始使喚林小松幫她搭建小城堡,林小松一邊應付着孩子,一邊對男人說:“以後別破費了,她玩什麽都是玩,這麽貴的買給她也是浪費。”
作者有話要說:
換了個封面,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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