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

四月之尾,天氣漸漸轉暖,林小松開始幫着許胖子接一些布置新房的活兒,還跟以前一樣,晚上出行,收工就走人,工資按日結算。

天氣暖了,結婚的人也多,忙的時候晚上要連着趕三場,到家都已經十一點多。像這樣連軸兒轉了十來天,身體日益顯出疲态來,稍一着涼,緊跟着就是病來如山倒。

忙到九點多,許胖子瞧出了林小松面色不對,勸他帶着孩子先回去,林小松捂着嘴咳了兩聲,說沒事。

許胖子攬走他手上的活兒,态度強勢:“別跟你胖哥在這兒犟了,讓你回去就趕緊回去,你以為醫院是什麽好地方啊,就你熬夜掙的這點錢,都不夠你住一天的。”

林小松笑他太一本正經。

許胖子連連搖頭,止不住的嘆氣,“你是沒吃過它的苦,醫院就是個燒錢的地方,我爸剛住進去三天,前前後後光檢查就花了不少。”

“叔叔怎麽啦?”

“去年帶他去醫院檢查,發現腦子裏長了個東西,當時說沒啥事,上周帶他去複查,那玩意兒長大了。你不知道我爸這個人,特惜命,身上哪兒有點不舒服,就覺得自己快死了,給我這心裏整的七上八下的。”

林小松安慰道:“胖哥,你別想太多,該怎麽做都聽大夫的,不會有啥事兒的。”

許胖子說:“我尋思着還是帶他去做個手術,省得他老不放心。”

“在哪個醫院啊?”

“在省人醫,那邊不是神經外科特別好嘛,就……就楚毅給他看的,上回也找的他。今天我妹在那兒照顧,明天我去。”

林小松沒什麽太大反應,咳了一聲說:“那我明天下班過去看看叔叔。”

許胖子擺擺手,忙推拒:“又不是什麽大病,不用去看的,折騰一趟幹嘛呢。”

“哎呀,老人家嘛,生病的時候就喜歡熱鬧。”

隔天,林小松下班,先回家接了孩子,然後買了水果拎過去。一路小跑着找到他們那個科室,問過護士站的護士,有沒有一個姓許的病人住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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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在電腦上幫他查看了入院記錄,“是有一個叫許廣漢的,在67床。”

“謝謝啊。”林小松拉上樂樂,低頭囑咐,“一會兒到那兒,見了人要喊‘爺爺’,知道了嗎?”

樂樂乖乖點頭:“知道了。”

林小松剛進門,一下子便看見了許胖子,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裏捧着個平板在看電視劇。

“胖哥。”林小松揚着嗓門先喊了一聲,然後風風火火地走過去。

這是間住有十個病人的大病房,朝南的四面窗戶開了兩面,空氣流通,沒有想象中的那一股消毒水味道。

許父早年中過風,反應有些遲鈍,耳朵還不好,許胖子非得湊到他耳朵旁邊,一字一句地大聲說給他聽:“這是我朋友,聽說你住院了,特地來看你。”

許父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謝謝”,然後伸手朝林小松敬了個禮。老一輩的人都喜歡這麽表示感謝。

林小松把水果擱到床頭的櫃子上,“叔叔精神看着還可以啊。”

許胖子放下平板:“還行,明天早上就動手術了。”

樂樂眨巴着眼,好奇地四處張望,早就忘掉了她爸爸方才交代的話。

林小松揪住小丫頭的衣服,喊了一聲“樂樂”,聲色俱厲。

小丫頭咕嚕一圈黑眼珠子,反應了過來,一颠一颠地走到老人家病床前:“爺爺好。”

許父年老人糊塗,還沒鬧明白這個小孩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人孩子喊你‘爺爺’,向你問好呢。”許胖子貼着他爸的耳朵,回頭沖林小松笑笑,“有人來看他,他高興着呢。”

“坐坐坐。”許胖子指着椅子示意林小松坐,他自己一屁股沾到床邊上,掀開幾盒現切的水果給樂樂,“來,樂樂,你看啊,叔叔這邊有這麽多好吃的。”

樂樂舔着嘴,腼腆地湊到許胖子跟前,捏起一塊哈密瓜就往嘴裏送。

“小饞貓,哪天被人拐走了都不知道。”林小松總這樣羞他女兒,聲調裏卻是為人父的自豪。

許胖子覺着這孩子走起路來越來越像林小松,吃東西的神态也像,就是模樣迥然,心裏一合計,可能是長得随媽。

這麽想着,倒是對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越發的好奇,松松回北市也有一年多了,怎麽孩子她媽都不過來看看自己的女兒。

“你家這小姑娘真能吃。”許胖子打量着樂樂說。

林小松看在眼裏,目光慈愛,像一汪融化的水,“是啊,跟我以前一樣。”

“馬上就能上幼兒園了吧。”

林小松垂眼“嗯”了聲,不大願意提這個話題,樂樂嗦完手指頭,嗓門跟個小喇叭似的,插了一嘴:“我爸爸給老師打過電話了,老師說我還有半年就能上,我爸爸已經給我買好書包了。”

許胖子朗聲大笑,心說這孩子的性格可比以前活潑多了:“嘿,小丫頭片子,不大點,懂得倒挺多。”

看向林小松,無心問道,“上幼兒園還好辦,等到上小學,估計就要回去上了吧,孩子戶口是跟着你,還是跟着她媽啊?”

林小松有意無意地回避,“跟着我。”

“那得回東北了。”

“嗯。”

許胖子笑笑說:“還能在北市再玩個幾年,等上學了,就不能天天這麽跟在你屁股後面晃了。”

林小松看着自己的女兒,內心忽而生起一股相依為命的漂泊感,嗓音漸漸變得柔情百轉:“我們家還小呢。”

時間還早,林小松坐着陪許胖子聊了會兒天,能看出他胖哥這幾年讨生活不容易,兩邊頭發冒了白絲,談話間也沒有了當年的壯志豪情。

即便以前是在吹牛,那也吹得挺有水準,現在說不到三句話,就總要感慨一句“要是早知道”。

林小松勸許胖子平常心,沒必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你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嘛,家裏人都在身邊,掙的錢也夠花,我還羨慕你呢。”

隔壁床是個頭上纏着紗布的病人,年紀不大,家屬給他喂了粥,短短幾分鐘以後,整個人突然抽搐了起來,意識喪失,口吐白沫。

林小松立時用身體擋住孩子的眼睛,不讓她看,“乖乖,你陪爸爸去趟廁所好不好?”

樂樂說:“好啊。”

許胖子也是這個意思,朝林小松揮了幾下手,讓他趕緊帶着孩子出去,然後幫着那身嬌體弱的女家屬把病人按倒在床上,伸出一只手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

值班護士趕過來,看了下情況,叮囑他們幾個:“讓病人平卧,我去喊醫生。”小護士踢踢踏踏地跑了出去。

楚毅下班之前處理了點事,忙到将近七點還沒能走,他現在恢複單身,時間比較自由,晚一點回家也無所謂。

當護士小美急匆匆地跑到值班室時,楚毅正好也在。

“孫、孫醫生,65床好像癫痫發了。”

楚毅看了眼還在跟新婚妻子通電話的孫偉寧,過去幾步,伸手按住了他,“你忙你的,我去看看。”同時交代那護士,“準備急救車和氧氣。”

楚毅大步流星跑過去,簡單查看情況後,擡起病人的下颌,将床頭櫃上的一條毛巾塞進了上下齒之間,以防他咬傷自己。

很快,兩個護士推着急救車和吸氧機跑過來。

女家屬看得揪心,一直在旁邊問“我老公沒事兒吧”,楚毅沒功夫搭理她,直接吩咐來的護士:“安定10mg,靜推。”

一針下去,病人狀況漸漸平穩,楚毅對那兩護士說:“口腔分泌物一定要清理幹淨,他這種情況很容易誤吸。”

女家屬驚魂甫定,明顯是被剛才的突發狀況吓得不輕,面帶愁容地問楚毅:“我老公怎麽突然這樣了?”

楚毅用紙巾擦了手,彎腰擠了點床頭的免洗洗手液,揉搓幾下,安撫面前的女人:“他這個就是外傷手術後腦內軟化竈引起的癫痫。”

“怎麽會這樣啊,是不是前天做的的手術有問題啊。”女家屬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很快反應過來這話太得罪人,連忙轉圜,“醫生,我的意思是,會不會我老公體質特殊,前天那手術對他有影響啊?而且,他現在這個樣子,要不要再動個什麽手術啊?”

楚毅并不介意女人剛才的話,“顱內手術發生癫痫的概率很大,一般我們不主張手術。如果超過五年,你愛人還出現這種狀況,那時候可以考慮手術治療。”

女家屬眉頭緊鎖:“我就怕他再出什麽事兒。”

“不用太擔心,癫痫不是什麽大問題,可以藥物控制,而且這種情況,以後會慢慢消失。”

女家屬眉目舒展,好比吃下一顆定心丸,“麻煩你了,醫生。”

許胖子就在隔壁床邊看着,見楚毅跟家屬說完話,客客氣氣地沖他笑了笑,想問問他關于明天手術的事,但又想,人家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過了,還是別添麻煩的才好。

“楚主任。”許胖子從楚醫生改口到楚主任,還是他右邊床位上的男病患告訴他的,那天,醫生查完房,右邊那人就豎起一個大拇指提點他,“剛才那位是他們科的副主任,是這個。”

楚毅颔首,“明天就是個小手術,別太擔心,讓你父親今天晚上早點休息。”

許胖子聽後寬心不少:“哎,謝謝楚主任。”

楚毅收回目光,擡腳準備離開,忽然發現門口進來的一大一小,他不動聲色地轉回了身,對許胖子說:“你父親拍的那個片子拿給我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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