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

林小松沒去上班,窩家裏躺了一天,孩子乖乖地伏在床上畫畫,偶爾擡頭看一眼她爸爸,心裏怕怕的,不敢吱聲。

酒店的經理早上打過一通電話,通話沒持續半分鐘,那經理就怒氣沖沖地叫林小松收拾東西滾蛋。

原因是,林小松把人給罵了,逮着個活人一頓呲。

晚上六點多,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樂樂扔下畫筆,一颠一颠地跑過去。

“你是誰?”

楚毅站在外頭,“我是楚叔叔。”

小丫頭踮腳擰開了門,還是那雙天真無辜的眼睛,稚聲稚氣道:“我爸爸今天不開心。”

楚毅牽着小丫頭進去,另一手提着從超市買來的菜,低頭問孩子,“你吃飯了嗎?”

“還沒吃。”

屋裏太靜,卧室門敞開了一條小縫,能看見那人睡衣睡褲地躺在床上,空調冷氣也從那小縫裏鑽出來。

楚毅不做聲地瞥了眼,下巴一擡,示意孩子進卧室裏頭,他自己拎着菜去廚房。

還在洗菜淘米的當兒,後頭蹿進點風,楚毅有預感,擦了手,慢慢轉過身。

林小松窩着脖子,呆愣地盯着地面看,“你咋來了?”

楚毅不答反問:“中午吃的什麽?”

“外賣。”

“早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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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松拿腳尖蹭着瓷磚地面,拾不起勁兒,“早上泡的麥片。”

楚毅拉他近身,整張臉看了一遭,唇色發白,眼底烏青,活脫脫昨晚沒睡的樣子。男人無端地騰起一股氣,不知是氣他自己,還是氣眼前這個傻子,忽地,他皺起眉頭對着林小松的腦門戳了下,“怎麽還這麽笨!”

林小松捂着腦門,委屈地盯着他,眨了眨眼,哭了。

楚毅看着他哭,心情悵然,想攬進懷好好含嘴裏哄,又想讓他長點記性別遇上什麽人就一頭紮進去,到最後,心一狠,推着林小松出去,“廚房小,別杵這兒,陪孩子玩去。”

林小松擦着眼淚出來,回到房裏,見樂樂跪在床邊的小墊子上畫畫,他也跪了過去。父女倆胳膊碰胳膊、肩抵肩地挨着。

“爸爸,你不要不開心了。”樂樂扭頭,捏起自己的畫作給他看,“你看我畫的太陽公公。”

林小松吸了吸鼻子,誇贊道:“我們乖乖畫得真好。”

“還沒有塗顏色呢。”

“爸爸給你塗。”

樂樂放下畫,從彩筆盒裏摳出那支金黃色的水彩筆,小眼睛轉溜了一圈,不放心地遞到林小松手上,“你要好好塗。”

林小松一筆一筆地往圈裏頭添顏色,镂空的部分,再用畫筆一點點地填滿,把它當細致活兒,幹得十分認真。

樂樂邊看邊“哇”幾嗓子:“爸爸,你比我畫得好。”

“把黑筆給我。”

樂樂摳出黑彩筆遞過去。

林小松在太陽左邊寫上孩子的大名,指着字給她認,右邊呢,一筆一劃寫滿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幫孩子複習先前教過的。

從A教到G,每個字母林小松讀了有二十來遍,小丫頭就是學不會,磕磕巴巴地在舌頭上打卷兒。

林小松索性三個字母劃為一組,先教ABC。

他指着紙上的黑色字母,音下得重:“愛、比、西。”

樂樂打着卷兒重複。

“不對不對,愛、比、西。”

樂樂茫然地揉眼睛,打着卷兒再重複。

“來,看爸爸的嘴,愛、比、西,你把舌頭捋直了。”

樂樂跟着又重複了遍,還是不對,急得快哭了。

楚毅在門口扣了兩下房門,“出來吃飯。”

林小松停下了“教學工作”,撐着床沿站起來,伸出只胳膊把孩子也拉了起來。

“是ci,不是西,你這口音有點重啊。”楚毅的話裏揶着笑,轉身走了。

兩菜一湯,楚毅給父女倆盛好飯,自己坐在一邊先吃起來。餐桌貼着牆的一面擺着挂歷,上面有幾個藍黑的圈兒,8月31日也給圈上了,備注“報名”二字。

林小松不吭一氣,悶頭扒着白米飯,難得伸筷子夾菜,好像是在別人家,怕難為情。

楚毅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炒雞蛋扔他碗裏,眼神好笑,“吃個飯躲什麽,周末去我那兒,我給你們爺倆兒做頓飯。”

林小松悶悶的:“周末我有事。”

靜了一會兒,楚毅沒勉強:“等你有空再說吧。”

“我最近都很忙。”

楚毅還能不知他的別扭脾氣,耐着性子,盡量配合,“那就等你忙完了。”

“也不是很忙,就有一點點忙,歇不下來。”

楚毅笑:“那你跟我說說,你都在忙什麽?”

林小松不吭聲了。

樂樂的眼睛在兩個大人之間沽溜沽溜地轉,拿着個小勺子,吃得滿嘴油花。

“你昨天說,想跟我結婚……”林小松頓了下,埋頭扒了一口飯,腮幫子鼓得圓圓的,滋溜有聲,“是騙人的吧。”

楚毅停箸,從那低頭的神态間隐約辨認出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性子,心髒像被人狠狠揪了把,嗓子啞着,“我是認真的。”

林小松将頭埋得更低,腮幫子還在鼓動着嚼東西,“那我考慮考慮。”

已經8月19日了,他沒幾天考慮的,無非是裝裝樣子。折騰了七年,大半個祖國走了遭,到現在他還是孤零零一人,身邊沒個伴兒。

楚毅給孩子舀了碗湯,瓷的小湯匙就貼在碗邊,“河橋那邊開了新樓盤,是雙學區,環境也不錯,有空一塊去看看。”

林小松擡眼:“你要買房子啊?”

楚毅看着他:“給你買的。”

林小松愣住了,口齒不清地說:“我昨天瞎說說的……”

“我當真事聽了。”楚毅也給他盛了碗湯,“就當是新婚禮物。”男人目光一沉,回憶攪進腦海,“以前手頭不寬裕,沒送過你什麽東西,跟我在一起委屈了。”

林小松悶頭喝湯,偷偷瞄了眼男人。

楚毅餘光瞥見了,卻裝沒看見,也許要很久,這個小笨蛋才能昂首挺胸自尊自信地看待這個世界。

“這周五你有空嗎?”林小松擱下碗,舔了舔嘴角的湯汁。

“嗯?”

他似乎不大樂意說,卻又不得不說,“民政局不是周末不開門嘛,那我們周五去領證好了。”

楚毅重重滾動了下喉結:“你想清楚了?”

林小松點頭,擦擦嘴站了起來,“我吃完了。”碗筷一推,走回卧室待着。

樂樂小勺小勺地吃着湯泡飯,等那房門關上,她似懂非懂地問出毅:“叔叔,你是要和我爸爸結婚嗎?”

楚毅笑了笑:“這種事小孩子不能問的。”

“你們結婚了就要住在一起了。”樂樂想了想,滿懷期待,“那我媽媽會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嗎?”

楚毅愣住,他已經忘了還有這一茬事,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給小東西留下了種。

“我爸爸說,等我背完好多古詩,我媽媽就會回來了,可我背不出來。”

楚毅低聲問:“你媽媽去哪兒呢?”

樂樂迷茫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爸爸說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楚毅仔細看着這孩子,模樣間卻連一點林小松的影子都尋不着,全遺傳了那個女人?他舀着碗裏的湯飯,一口一口喂給樂樂吃,“等你長大了,媽媽就回來了。”

樂樂半信半疑,垂下眼眸有些失落,不一會兒又擡了頭,“奇怪,那個周叔叔也要跟我爸爸結婚,他人呢?”

楚毅重重擱下碗,把孩子吓了一跳,抿着嘴不敢吱聲。

“以後不提那個周叔叔了。”

“為什麽呀?”

楚毅沒法跟這個小家夥解釋清楚,想了許久,只能這麽跟她說:“就像樂樂手上拿了十塊糖,丢了一塊被別的小朋友撿了吃了,那我們就不能再想那塊糖了,因為已經被吃掉了。周叔叔就是那塊糖,他已經被別人吃掉了,那我們就不能再提他了。”

小丫頭眨着眼睛:“是不是被你吃掉了?”

“對,被我吃了。”楚毅無奈地扶額,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連笨的路數都一樣。

樂樂沒怎麽惦記着那塊“糖”,跳下椅子撒溜跑回房,他把桌上的碗筷收拾進水槽裏,洗了。

林小松趿着涼拖杵在廚房門口,身上換了件無袖背心和短褲,兩條白花花的細胳膊就露在外頭,“卧室裏有空調,進來涼快下吧。”

楚毅看得呼吸一滞,大約是天熱所致,心裏頭火辣辣地燥着,想抓點什麽東西降降火。他洗幹淨手,幾步走到卧室,随手帶上門。

林小松遞了一把塑料扇子給他,“嫌熱你就扇扇風。”說完爬上床,盤着腿陪孩子看動畫片。

“爸爸,我要拉粑粑。”樂樂小海豹似的咕咚滾下床,自己穿了鞋,跑去衛生間。

林小松大着嗓門喊:“你慢點,手機要不要啊?”

樂樂隔牆傳音:“你等我回來看。”

楚毅反鎖上門,慢慢走到床邊坐着,不動聲色地轉着扇子的柄。

林小松看了他一眼,往裏挪過去點,想隔開一段距離。

“松松。”男人很輕地喊了聲。

“幹嘛?”

楚毅單手撐着床,半個身子挨近了他,轉一轉扇柄,最後印着大字的那一面朝上停住了,“哪兒撿的扇子?”

林小松慢慢勾過去眼睛,看到了那上面的幾個字——“XXXX醫院,專治男科疾病。”

“在路上走,人家發的。”林小松羞紅了臉,這回是真的難為情。

楚毅掐着他胳膊,把人拽到自己邊上,低頭埋在小東西的脖頸間嗅了嗅,“又是噴的花露水啊?”

林小松覺着癢,扭了幾下身體,“驅、驅蚊水,家裏有蚊子。”

楚毅調笑:“公的還是母的?”

林小松不習慣如此,扭着身想脫離出去,“你別這樣。”

細胳膊細腰,掐在手上別有滋味,楚毅想摟着降降火,林小松卻有些推拒,縮着腳往另一邊挪。

一迎一拒間,身上的小背心被推高了幾公分,露出白皙柔嫩的肚皮。

男人忽然神色一凜。

林小松順着他的視線朝下看,一條細蜈蚣似的刀疤橫切在自己肚子中間,他拉了拉衣服,遮住了。

燥熱的欲望漸漸撫平,楚毅拽着他胳膊問:“怎麽弄的?”

林小松低頭不說,點開剛才暫停的視頻,抱着手機看動畫片。

“這疤怎麽弄的?”

林小松還是沒擡頭,聲音沉了許多:“裏面長了個東西,做手術時留下的。”

男人的手勁兒大,不自覺地就下了重力,“什麽時候做的手術?”

空調出風口正對着他們,冷氣簌簌,林小松打了個冷戰,“不記得了,你抓疼我了。”

這時,樂樂在衛生間喊,“爸爸,外面有人敲門。”

林小松應了聲,趿上拖鞋跑出了卧室,跑去貓眼那兒看,只一眼,臉色便冷卻了下來。

周宇斌聽見了一門之隔的動靜,“小松,我打你電話打不通。”

林小松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聽,我跟他已經很久不聯系了,就等着離婚,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小松,我真的從來沒想傷害過你。”

林小松說:“你不要過來了,我不想看見你。”

周宇斌依然試圖挽回:“你聽我說,這周,最遲下周,我把一切破事都理清了,咱們就去領證,酒席地點你來定。”

楚毅走過來,拉着林小松到身後,擰開了門。

周宇斌訝然一瞬,再看看林小松,心中已然有了底。

楚毅挑起一側眉,沒有半分殘暴不悅的樣子,卻是不怒自威,清冷懾人,“出去談談?”

周宇斌沉默。

楚毅率先一步踏出了門,一回頭,見那男的還杵着,掏出根煙點上,語氣不耐,“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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