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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松最惦記的還是錢。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酒店,頂着衆人議論紛紛的目光,一句話不搭,收拾幹淨東西,搬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七條,伸手管經理要錢。
不給,那我就鬧到法院去。
人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惹急了命都給你豁出去,經理息事寧人,趕緊讓財務給他結了上月的工資和一部分補償金,打發走了。
林小松昂着小身板招搖過市地離開,之前有個玩得好的同事過來幫他搬東西,屁颠屁颠地跟在旁邊:“小松,你剛才那架勢,嚯,真牛比。”
“那可不。”
“打哪兒學的啊?”
“電視上看的。”
同事嘿嘿笑,又問:“你那個男朋友,真有老婆啊?”
林小松狠狠呸了聲,“狗屁男朋友,我跟他不熟,追我大半年了,我沒同意。”
“前天打你的那些人是不是他老婆找來的?”
走到大堂外頭,日光晃得眼睛花,林小松眯了眯眼,從同事手上接過紙盒箱子,沒心沒肺地說:“誰知道呢,現在國家掃黑除惡,他們已經蹲號子去了。”
同事怔了會兒,慢慢反應過來,又是一頓誇:“你丫真牛比。”
林小松佯裝得意:“學着點,走了。”
晚上,林小松帶着樂樂去周玥家。
周玥喊來柚柚,讓她領小妹妹先去玩,她自己則拉着林小松去沙發上坐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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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川哥不在家啊?”
“他晚上有事,跟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吃飯去了。”周玥按捺不住,湊近了,“說吧,到底啥事,還非要等到今天說。”
林小松情緒淡淡:“小玥姐,我要結婚了。”
周玥驚喜地笑了:“昨天我還跟你哥說呢,肯定是要結婚了,喏,果真被我猜中了,那個周先生向你求婚啦?”
林小松說:“不是他。”
周玥斂住笑,看了看林小松,尴尬地扯出點幹巴巴的笑意,“那是誰啊?”
“你認識的。”林小松抿抿唇,“我之前談過的那個,楚毅。”
周玥氣急,已經顧不上男女有別了,用食指戳了戳林小松的腦袋,“你犯什麽傻!”
林小松垂眸,落寞至極:“姓周的有老婆了。”
周玥抱着胳膊,屏完一口氣,說:“那姐再給你介紹,咱一個一個挑,那個姓楚的不能要。”
“都挑過這麽多了,一聽我帶着個孩子,沒人願意跟我處。”
林小松對自己的境況徹底妥協,這不是一個天真夢幻的童話世界,人人皆為現實奔波。
周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一想,這孩子本身就是個沒多少心眼的颟顸小子,小小年紀出來打工,家裏也沒個人管教,歸根究底,要怪就得怪他那對生而不養的爹娘。
周玥低了低聲:“算了,你的事你做主,你得自己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
“姓楚的對你好嗎?”
林小松點頭:“還行,他還說要給我買房子,人家的東西,我不想要。”
周玥戳他這個榆木疙瘩,“幹嘛不要,讓他給你買一套,寫你的名兒。”
“那得值好多錢了。”
“聽姐說,不光房子,以後讓他把工資卡也交給你,這是他欠的。”
林小松低眉順眼:“嗯。”
事到如今,周玥兩口子始終沒問過林小松,當初懷在肚子裏的那孩子哪兒去了,其實不問也知道,十有八九是沒活下來,不然總歸要帶在身邊的。
至于樂樂是從哪兒來的,他們也沒過問,林小松說是他女兒,那這小丫頭就是他女兒。
吃飯的時候,周玥又聊起房子的事,問他想好買在哪兒了嗎。
林小松一五一十地告知:“他說他看中了河橋那邊的房子。”
“我知道,新開盤的。”周玥給兩孩子夾菜,“好像八萬多一平。”
林小松鼓鼓囊囊地嚼着嘴巴裏的菜,眼神裏震驚地閃了一下光,“這麽貴啊。”
周玥說:“它那學區不錯,八萬多不算貴了。”
林小松繼續悶聲悶氣地吃飯,腦子裏簡單算了遍,買個五十平的小房子,就得花四百多萬,哪怕他不吃不喝,也得攢個五十年。
乖乖哩個東東,不敢想。
柚柚即将升幼兒園大班,見到樂樂,便很有小老師的架子,教畫畫,教彈琴,除此之外,還老打聽,“你什麽時候跟我一塊去上幼兒園啊?”
樂樂嘻嘻一笑,看了眼她爸爸,說:“我馬上就去上了。”
“那你要聽老師的話。”
“姐姐,我很聽話的。”
周玥笑話她女兒:“你個小賴學精,還管起妹妹來了。”
林小松看着樂樂,釋然地笑了笑,再看看時間,該走了,起身跟周玥告別,拉着女兒離開了。
天氣太熱,路過羅森,林小松給孩子買了一小盒冰淇淋,樂樂走幾步,挖一小口放嘴裏含着,就這樣悠哉悠哉地晃着,一段一公裏的路,父女倆走了有十來分鐘。
地鐵裏頭悶不透風,汗味和香水味濃烈交織,刺激着人的鼻腔,林小松有點喘不過氣來。
“江主任您好,我是連升制藥的林小峰,您叫我小林就行……對對對,那個是我給您留的,我今天下午去您辦公室,您不在。”
熟悉的口音隔着人群傳過來,林小松咽了口唾沫,伸脖子往聲源處尋了尋——一個襯衫黑褲、笑容模式化的男人站在扶手杆旁邊打電話。
“沒事兒沒事兒,您忙。”男人挂了電話,咬牙切齒罵了句,“操他媽的”。
林小松偏開頭,故意用手遮住了半張臉,他已經離家六年,一點不想再跟家裏的人扯上關系。
他弟懶懶散散地走到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來,兩腿大叉,坐姿豪邁,插着耳機在聽歌。
兄弟倆模樣有點像,皮膚白,眼睛漂亮,唯一不同的是,林小峰長胡須,能看出嘴巴那一圈沒來得及打理的淡青色胡渣。
正兒八經的雄性象征,林小松缺就缺在這兒,當初父母給他弟取名“小峰”,聽着就比他這個“小松”硬氣多了。
林小松偷偷摸摸地瞅了幾眼,地鐵到站,陸陸續續下了一撥人,上來的卻不多,車廂裏一忽兒空蕩了許多。
“爸爸,我以後會跟柚柚姐姐一起上學嗎?”樂樂已經把“拗拗”兩個字別過來了。
林小松壓低了聲音,頭還是故意偏着,“她家離咱家遠着呢,你們不在一起上。”
樂樂有些失落:“那我就不能跟姐姐一塊玩了。”
林小松笑:“怎麽不能啊,我們可以去找姐姐玩啊。”
很快又到了下一站,這站下車的更多,林小松拍拍女兒,“乖乖,我們換個地方坐。”
“為什麽呀?”
就是這聲脆亮的童音,他弟的眼睛感興趣地瞥了過來。
林小松覺察到了,二話不說,拉着樂樂直接下車,林小峰站起來也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電梯那兒,林小松終于停下來,冷聲問:“跟着我幹嘛?”
他弟的目光在樂樂身上逡巡,“這孩子誰啊?”
“關你啥事,管好你自己。”
他弟吊兒郎當的:“這又是給誰生的?”
林小松攥緊了女兒的手,氣得牙齒上下打顫,“我自己生的,管的着嘛你。”
“我是管不着,你只要不把野種往家裏領就行,千萬別丢咱爸媽的臉。”
林小松松開樂樂,直接上前給了他弟一個大耳刮子,“pia”的一聲脆響,周圍人放慢腳步駐足看戲。
“不會說話就閉嘴,別到處噴糞!”林小松社會上混久了,啥粗詞俚語都會說。
他弟摸了摸臉,不知廉恥地笑了,“娘們打人才打人臉,哥,你是嗎?”
“我是娘們,那你就是娘們他弟,我打工掙得錢都寄回去給你上學了,你就學成這個熊樣兒。”
“說來說去你還是生家裏的氣,沒給你上學。”林小峰的話句句往他心窩裏戳。
林小松簡直潰不成軍,他自卑的源頭除了這不男不女的身子,再就是沒念過什麽書,走哪兒都是一句話現真行,又俗又土。
“你把錢還給我!”林小松揪着他弟的襯衫領子。
林小峰冷冷淡淡:“媽讓我聯系你,過年要是不忙,她讓你回家看看。”
樂樂害怕地躲在後面小聲啜泣,扯着林小松的褲腿,哼哼唧唧的,“爸爸,你不要打人。”
林小松松了手,拉着孩子拐過去就上了電梯。
他弟追上去,皮夾裏掏出一千塊錢,塞進了樂樂口袋,“有空回家看看。”
“把你的錢拿走。”
林小峰不看他,低頭瞅着樂樂:“我是家裏邊的叔叔,拿着買糖吃。”
樂樂眼淚沒幹,濕乎乎地黏在睫毛上,擡頭望着跟前的“叔叔”,搖搖頭,說不要。
扶手電梯快要到頂,林小松挾着孩子的咯吱窩一腳跨了出來,往東邊去了,他弟沒再跟着,那錢原封不動還留在孩子的兜裏。
林小峰望着他哥的背影,回想起那人在家的最後一晚,年初三,家裏的大圓桌上煮着羊蠍子火鍋,沸騰地咕嚕咕嚕冒泡兒,他哥颠颠地從房間裏出來,遞了個小盒子給他。
他哥一笑兩個小酒窩:“給你買的手機。”
他爹媽就說:“他一個高中生,要啥手機啊,小松,你拿去自己用。”
“人家都有,小峰不能落單,收着收着。”
他別扭地看一眼林小松:“謝謝。”
高中生林小峰,愛上攀比與炫富,沒東西可炫,他就盡力掩蓋身上的窮酸,以及那個埋在心裏頭天大的秘密。
那秘密就像一顆炸彈,卯不準什麽時候會點火爆炸——要命了,家裏頭出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胎。
小地方,怕的就是人言可畏,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誰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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