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二)
“差不多夠吃了,不夠再點吧。”林小松說。
楚毅收了菜單遞還給服務員,又給父女倆半滿了茶,突然開口:“下個月十五號怎麽樣,正好是周六,咱倆把婚禮辦了吧。”
“好、好啊。”林小松感到難堪,結一次婚,貪了人家一套房子,“你看看家裏還缺什麽,我去買。”
楚毅直說:“沒什麽缺的,該有的都有,你跟孩子拎個包搬進來就行。”
林小松想說自己還有些存款,要不取出來置辦一套新家電,或者拿去買婚戒,轉念一想,自己這點小錢,男人估計瞧不上。
“我想上廁所。”樂樂打破了他的冥想。
林小松“哎”了聲:“爸爸帶你去。”他站着等女兒擦幹淨手上黏糊糊的奶油,身子高出那些塑料裝飾花,被他弟不小心看進了眼裏。
“看什麽呢?”王志明轉過頭,抻長脖子也看了過去——楚毅身高優越,儀态儒雅,紮在人堆裏十分顯眼,他一眼就瞧見了。
林小峰見王志明看愣了,還當這人認識他哥,試探着問:“那人你認識啊?”
王志明收回視線,跟他輕輕碰了個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省人醫神外科的一個主任。”
林小峰為了确認,特意指着楚毅問:“你說的是那個人啊?”
王志明往嘴裏塞了口菜,嚼吧嚼吧,“我之前不是負責省人醫那一塊吧,跟他打過幾次交道。”
“你是不是看錯了?不能吧。”
“有啥能不能的,你上網搜搜看,應該有他的百度百科,你搜‘楚毅’。”
“‘楚毅’那兩字咋寫啊?”林小峰迫不及待地點開了手機浏覽器。
王志明雅興上來,用食指蘸了點杯子裏的茶水,橫撇豎捺工工整整地寫上那兩個字,林小峰特地起身湊到他那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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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桌上的兩字輸進去,網頁很快刷新出來,第一條就是百度百科,下面都是些預約挂號的內容。
林小峰戳進去匆匆浏覽,對楚毅大致有了了解,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一波三折,“王哥,省人醫那邊好幹嗎?”
王志明嚼着菜,陰陽怪氣道:“我剛怎麽跟你說的,先一步一步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就随便問問。”林小峰嘿嘿笑了兩聲,“沒準兒我就吃到了呢。”
王志明嗤了聲:“做白日夢呢你。”
兩人飽腹,林小峰搶着去收銀臺買單,王志明心說這人還算有點眼力見,就是年輕氣盛好高骛遠,目标定得太高,完全不切實際。
林小峰送走了他前輩,急急忙忙折身返回那家店。
“哥。”他在林小松身後喊。
楚毅先跟他打了照面,林小峰沖楚毅颔首笑了笑,态度十分謙卑。
林小松沒打算理睬,礙于楚毅在這兒,不得不為他倆介紹:“這是我弟。”
林小峰還等着他哥介紹楚毅,見他說完一句話之後就沒了下文,不禁主動問出來:“哥,這位先生是誰啊?”
林小松看了眼楚毅,不情不願地說:“他叫楚毅。”
“楚哥你好。”林小峰分外熱情。
楚毅點了下頭,算是回應,大概是林小松老家那邊的什麽親戚。
林小峰說:“你們這是周末出來逛街啊。”
楚毅往裏邊挪了挪,簡單客套:“坐下一塊吃點吧。”
“哎,謝謝楚哥。”他坐到楚毅旁邊,眼睛一直在打量着林小松:誰能想到他哥這樣的人還能攀上高枝,搖身一變成了富太太,怪不得這麽多年不肯回家。
再一瞅樂樂,估摸着這丫頭就是給這副主任生的吧,真行,別的本事沒有,生孩子倒是挺在行。
還準備再加幾個菜,林小峰擺手說不用,他剛跟朋友吃完過來的。
林小峰此刻心潮澎湃,覺着先前受的那些白眼和委屈根本算不了什麽,省人醫這塊大肥肉要是能分他一杯羹,光提成就能頂他好幾年的工資。
“楚哥。”林小峰很有醫藥代表那一套,待人接物處處得體,“咱倆加個聯系方式吧。”
楚毅默了幾秒,掏出手機擺桌上,“說吧。”
林小峰報了自己的手機號。
楚毅存好號碼撥過去,撩了他一眼:“叫什麽?”
“林小峰,山峰的‘峰’。”這邊手機聲響,林小峰也趕緊存下了楚毅的號。
名字跟松松只差一個字……楚毅才意識過來,這人跟他媳婦關系匪淺,微微皺眉:“你是?”
林小峰說:“我是他弟,親弟弟。”
男人“哦”了一聲,隐約想起來,松松很多年前跟他提過自己有個即将考大學的弟弟,果然,模樣也像兩兄弟。
林小峰又說:“工作忙,一直沒時間跟我哥聯系,上次回老家,我媽還讓我帶點家裏邊的特産給我哥。”
林小松打斷他:“你說這些有啥意思。”
林小峰舔舔唇,臉色有一絲尴尬,“媽真挺惦記你的,有空還是回家看看吧。”
“我不用她惦記。”林小松嚯地站起來,眼尾一甩,“聽他扯屁,我們走。”
楚毅還是一貫的沒什麽表情:“回見,我們先走了。”
“哎。”林小峰起身相送,“你們慢點,以後常聯系。”
楚毅拿着點餐單去結賬,林小松先出去了,氣勢洶洶邁步向前,楚毅走出餐館,上前一步拉住他,“你弟也在北市,怎麽不說啊?”
林小松氣悶:“有什麽好說的,不是個好東西,咱們離他遠點。”
楚毅笑了笑,口氣無奈:“孩子還在,別什麽話都往外說,這麽大點的孩子,最會模仿大人的話。”
樂樂仰頭看着兩個大人,眼睛咕溜溜地轉:“他說他是家裏邊的‘叔叔’。”
林小松摸摸小丫頭腦袋:“對,是家裏邊的叔叔。”
楚毅開車先回林小松那邊,收拾了幾件父女倆的換洗衣服,再開車到他住的地方,打算忙完婚禮再搬家,租的房子暫時不退。
燈光暗下來,樂樂蜷在她爸爸邊上很快打起了小呼嚕,林小松換了床睡不着,一連翻了好幾個身,折騰來折騰去,睡意全無,索性舉着手機準備刷會兒視頻。
才戴上耳機,微信裏就跳出條消息。
楚毅:「到我房間來。」
林小松赤腳下床,慢慢摸索到另一間卧室的門口,手指蜷了蜷,輕輕扣上去,楚毅在裏頭說:“進來。”
嗓音清冽溫潤,聽得出心情不錯。
林小松推門進去,并反鎖上門,那人就一路看着他走到床邊,眼神散漫,嘴邊淡淡噙着笑,跟他平時的正經樣子完全重疊不上。
婚姻意味着人間煙火和性,三十多的年紀,索求旺盛,林小松事先知曉,可等這一刻真正到來時,恐懼遠大于歡愉。
……誰也不舒服,楚毅感受到了林小松的抵抗,停下來看着他,口氣有些不悅:“我看今天要不就算了吧。”
下了床,去衛生間沖了把澡。
回來時,林小松還躺在那兒,右手緊緊捏着脖子裏的那條小豬玉佩,有些年頭了,穿線的紅繩破舊磨損,隐隐發了白。
誰屬豬?楚毅愣了幾秒,卻沒往下深究,坐在床邊一邊擦着頭發,一邊觀察林小松,“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林小松失去一切興致,連說話也懶得說,男人湊過來,他便換個方向躺着,仿佛是故意作對。
“一天一個花樣。”楚毅多有無奈,将林小松掰轉過來,黑眸幽沉,自上而下地注視,“說說看,我又哪兒惹你了?”
林小松心裏自有一把尺子,無數次度量過樂樂和平平兩個孩子,很顯然,他的父愛已經逐漸偏向樂樂。可是,有什麽辦法,兩個孩子裏,只有樂樂還活着,這丫頭往後還有大好的人生。因了這,他終将一輩子活在對另一個女兒的虧欠中。
“你沒惹我,是我自己不中用,連個孩子都照顧不了。”林小松漸漸收斂住情緒,掀開薄毯打算起來。
楚毅按在他兩肩:“樂樂怎麽呢?”
林小松搖頭,臉色疲累異常。
“說話不要只說一半。”楚毅擡起他下巴,耍狠道,“你扪心自問,我對你怎麽樣,要什麽給什麽,你女兒要上學,我也趕緊幫着去辦。松松,我沒那麽好的脾氣,不要把別人的愛意都給揮霍光了。”
林小松剛開始還怒瞪着眼逞兇,饒是再好的僞裝,也抵不住內心的悲涼,他卸下心防,忽而破聲大哭:“你那麽兇幹嘛!”
楚毅快被氣笑了,有口難辯:“我沒兇你啊。”
林小松含着淚看他:“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好好好,我不是什麽好東西。”楚毅長臂一伸,抽了張面紙,随意往大花臉上抹了兩下,“行了,別哭了,我快被你氣死了。”
“她肯定是嫌我這個爸爸給她丢人了,說都不說一聲……”林小松抽抽噎噎地哽着,“她怎麽能這麽傷我的心,我翻了好久的字典才給她取的名兒,翻了好久……”
楚毅哪知道小東西情緒波動能這麽大,一時慌了神,摟在懷裏不住地哄,到最後,林小松什麽話也不說,掙開他站到了地板上,一個人跑出了房間。
房門“砰”的一聲,重重阖上。
燈光很柔和,楚毅叼了根煙,熟練地給自己點上,琢磨了一會,還是沒什麽頭緒,整件事在他看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天上手術臺,硬膜下血腫清除術,楚毅主刀,除了必要的話以外,全程幾乎沒開口。衆人習慣,卻也不怎麽習慣,他們楚主任寡言少語在科裏是出了名的,可也沒見像今天這麽冷酷無情。
快要收尾時,旁邊的一助終于沒憋住,極其欠揍地探人隐私:“楚主任,新婚燕爾昨晚上累着了吧。”
楚毅低哼:“還行,我媳婦昨天給我補了兩個大腰子。”
一助聽完就笑:“嫂子真挺賢惠,懂得也多,兩個大腰子吃下去,不到半夜不能消停。”
麻醉師順嘴問:“什麽時候辦婚禮啊?”
楚毅說:“快了,可能就下個月十五號,這個月獎金你們一定要花得有計劃,份子錢可以提前先準備了。”
衆人都笑,氣氛終于輕松下來。
下了班回家,一開門,飯菜香氣飄過來,楚毅擱下鑰匙,低頭換鞋。
林小松端着湯碗出來,“去洗洗手,馬上開飯了。”
楚毅盯着林小松看了兩秒,很快錯開,沒說什麽,把下班途中去便利店買的安全套扔進房裏抽屜裏,然後去洗了手,準備吃飯。
昨晚的事,誰也沒提,林小松偶爾還給他夾菜,說的話也漂亮,什麽“你們當醫生的一定要多吃點,治病救人千萬不能累着”,又是什麽“我今天全是按照科學食譜搭配的,這樣吃最健康”……
楚毅悶頭吃飯,時不時地“嗯”他幾聲,這都是從哪兒學的官腔啊。
九點鐘以後,楚毅洗完澡直接回了自己房間,玩玩游戲,看看書,沒敢再提“深入交流”的事。另一邊,林小松也覺得別扭,好幾次說服自己就當是去享受了,可還是過不了心裏那關。
樂樂吹着空調,在房間看動畫片,林小松突然想到了一出,湊到女兒旁邊,“幫爸爸一個忙。”
樂樂沉迷于動畫片,看都不看他:“什麽忙呀?”
“你去叔叔門口假裝哭,好不好?”
“為什麽呀?”
林小松抛出誘餌:“哭完以後,爸爸獎勵你兩顆巧克力。”
樂樂嘻嘻笑,點頭,跳下床拉開門就跑到了楚毅房門口,哇嗚哇嗚地大叫起來,林小松趕緊也跑了過去,說:“噢喲,你怎麽哭了啊?不哭不哭,爸爸陪你玩,走走走,我們回房間,不要影響叔叔睡覺。”
你方唱罷我登場,黃梅戲都沒這麽抑揚頓挫,過了會兒,林小松再次登臺亮相——蹑手蹑足地走到男人的卧室門口,跟他解釋:“我今天還跟樂樂睡,她今天又鬧脾氣了。”
楚毅放下手上的書,摘了眼鏡扔一邊,捏捏鼻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随便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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