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林母在他們這裏呆了一周左右,嫌城裏房子悶,沒人同她唠嗑,等不及地想走,打包行李時,叮囑她兒子:“他媽說的對,你倆還年輕,再生一個不費啥事,他們家條件好,你給楚毅生個帶血緣的孩子,他們家還不得對你感恩戴德,以後啥都聽你的。小松,男人的心變得快,別看他現在疼你愛你,等日子長了,新鮮勁兒一過,你看他變不變心,甭說你現在還帶着個拖油瓶。人家憑啥給你養孩子啊。”

“他變心了,我也有地方去。”林小松磕着瓜子看電視,“跟你沒關系。”

林母放慢動作,笑了笑,回了個身,“他們當醫生的,一年能掙多少錢啊?我聽你弟說,他好像還是個副主任啊。”

“人家掙的錢又不落你口袋裏,你關心個啥勁兒。”

林母吃了癟,嗓門低下來:“我就好奇問問……”

熱臉貼冷屁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後來不知怎的,舊事重提,又扯到平平的親生父親身上。林小松老實,嘴裏兜不住話,氣急敗壞把什麽話都說了。

林母愣了好半晌沒緩過神,等她終于恢複點意識,當即就“啪——”,扇了自己一耳光。

“咔——”瓜子殼破開,林小松懵了。

林母跺了下腳,聲淚俱下:“平平沒死,被你爸送人了。”

那天特忙,五臺手術連軸轉,最後一場收官,已是深夜。楚毅請客,買了夜宵,衆人圍坐分食,結了婚的沒節操,黃段子飙得飛起,剩下些單身的小年輕,插科打诨也跟着接幾句。

男人有點心不在焉,手機掏了兩次,上面沒有一通消息提醒。以往,要麽他給家裏打電話,告知歸家晚點,要麽那人發消息來問,他喜歡後者,偶爾故意為之,就等着家裏那位主動聯系他。以前打光棍沒覺得,現在成家了,心裏多少有些盼頭。

他跟其他人打了招呼,先撤了,有同事開他玩笑,“新婚的就是不一樣,被窩裏還熱乎。”他笑笑,擡腳走。

懶得自己開車,打車軟件上叫了輛車,那司機準點到,楚毅脫了外套扔進後座,彎身坐進去。司機問他去哪兒,他閉着眼睛告訴地址,離家差不多三十分鐘車程,暫且能小憩一會。幹外科的,男人都當牲畜使,他這一天撇去吃飯上廁所,起碼站了十二個鐘頭,累是真累。

到地方,司機喊醒他,楚毅半睡半醒地怔了會兒,掃碼付錢,拿了外套出來。這個點,空氣倒挺清新,整棟樓只有幾戶人家亮着燈。他邊穿外套邊往單元樓裏走。

沒想到的是,他家這個點還挺熱鬧,隔着扇門,都能聽到裏面的雞飛狗跳。楚毅在心裏低聲嘆氣,不是他媽,就是他媳婦的媽,兩個女人一臺戲,家裏見天兒的唱曲舞調。

他拉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林小松的那雙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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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哭了。

楚毅擰眉,将鑰匙擱在玄關桌上,不及換鞋,他丈母娘顫顫巍巍地走到他跟前,自己先給了自己一巴掌,聲音裏帶着哭腔:“我對不起你們倆,那孩子沒死,她沒死,就、就在我們老家省城,我跟小松他爸經常去看她,孩子好好的……”

說到最後,捂着臉哽咽不止。

林小松紅着核桃眼,沖上來就想打他媽,楚毅箍牢了他,緊緊按在懷裏,林母哭天搶地地喊:“他當年一個人帶孩子,自己都養不活,我這個做媽的心疼啊,就給孩子找了戶人家。”

“我自己生的,我一個人生的……”林小松貼在男人胸前,呓語般的嘀咕。

“我和他爸也沒辦法,他才二十一歲,誰家二十一歲的大兒子身邊還帶着個閨女啊!”

“啊——”林小松大吼一聲,嗓子內的混沌污濁溢出口腔,陳年往事,怎一個燒心!

楚毅心髒抽疼,打橫抱起林小松朝主卧走,“砰咚”踹門而入,把人放到床上。樂樂被驚醒了,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上迷茫地看着她爸爸。

楚毅癱坐在地板上,筋疲力盡的感覺。

“爸爸。”樂樂往林小松懷裏鑽。

林小松側躺着,睜眼看孩子,單手摟緊了,吻上額頭:“乖。”

林母走到門口,抽抽搭搭道:“領養的那戶人家都是老師,孩子現在上一年級了,你爸有他們的電話。”

楚毅冷靜過後,嗓音疲累沙啞:“睡一覺吧,我買明天早上的票。”

“對,我們早點過去,我、我……”林母語無倫次,掏出手機,“我現在就給你爸打電話,我現在就問他。”

林母撥通,電話裏一陣嘟嘟忙音,無人接,林小松抓起床頭櫃上的一本書就朝她擲了過去,“滾!”

樂樂吓得不敢哭,抿着唇可憐兮兮。

“你也出去。”這話是對着楚毅說的。

楚毅撐着站起來,看了他一眼,默然走出卧室。林母在門口守着,見他出來,低頭跟上去。

“我們家小松老實,你以後要好好對他,那孩子要是能要回來,你要好好補償他們爺倆兒。”

楚毅坐着抽煙,沒搭腔。

林母無話可說,摸了摸手機,繼續給他丈夫打電話,打了兩次,那邊終于接通。深夜裏被人攪了好夢,林父極度惱火:“啥事啊?”

林母看着自家女婿,對着電話那頭說:“平平她爸爸找到了,就是跟小松結婚的那個醫生。”

那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林母停頓許久,才接着說:“我們明天去省城看那孩子,你把電話發給我,我去聯系。”

楚毅的俊顏掩在煙霧後面,看不真切,他咳了一聲,聲色沉重,始終不曾開口,移了煙灰缸擺到近前,屈指磕了幾下香煙。

林母心驚膽戰地打量着女婿,生怕他怪罪。

楚毅緘默良久,想起多年以前,那人來找過他幾回,颠三倒四向他陳述“事實”,那些年,他是真怕了那孩子,沉重的愛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想指點別人的人生,也不想對任何人的後半生負責。不到三十,自認為婚姻這玩意兒虛無缥缈,離他很遠很遠。

當年雲雨之後,他倆曾經有過一次促膝長談,他問過林小松,喜歡我什麽?

林小松嘻嘻傻笑,你很酷,跟他們一樣。

酷?

我說不上來,就是跟他們不一樣,楚毅哥,我好喜歡你啊。

手上的煙沒抽完,直接被扔了,猩紅煙頭橫躺在水晶煙缸裏,前端還起着青煙。

男人進了主卧,半蹲在床邊,扒拉着那人的眼睑看,看他是否還在偷着抹淚。

林小松動手打他,他也不躲。

“是你不要她的!你當年不肯要她!我不會原諒你,我這輩子都不要原諒你!”林小松像只護犢的母獸,替他的小崽子記着仇。

“起來!”楚毅拎着他,林小松踉跄一沖,整個身子歪扭地倚在男人身上,随後被男人粗魯地拽着,關進了衛生間。

房間裏,獨留下一個無辜的女娃娃,想哭不敢哭,憋在喉嚨裏生生哽着。

“啪嗒”,門鎖旋進卡縫,他被男人抵在衛生間門後。兩人同樣的,狂潮疊起。

“我沒想要她,我去醫院,他們不肯給我做人流,他們不給我做……我每天都跳操,每天都跳……她還在肚子裏,我不想生……楚毅哥,我害怕,我不想生她。”

楚毅眼睛裏泛着猙獰的火苗,他擒住林小松的手,直接往他臉上呼,“打我!打我!”

林小松哭得聲嘶力竭,險些站不住,男人喉頭滾動,扣住那人的頭重重吻上去,那麽急迫,那麽強勢,幾乎是要同歸于盡。

那夜,楚毅一個人待在書房,東方既白時,屋子裏依然悄然沉靜。

林小松也是一夜沒睡,眼睜睜地盯着天花板看,看到眼睛發澀,不得不閉目養神。

樂樂敏感多疑,很早就醒了,自己上完廁所,爬到她爸爸邊上問:“爸爸,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寶寶啊?”

林小松揉揉孩子腦袋,“是啊,我們樂樂還有一個姐姐。”

樂樂早熟一般,近乎讨好的口氣:“我會對姐姐好的,我把大鋼琴送給她。”

林小松沉默片刻,自己坐了起來,側身看着女兒:“那是給你買的,我們不送人。”

樂樂躲進被子裏哭,好半天才鑽出來,兩眼哭得發腫:“你們不要有了姐姐,就把我趕走。”

“你是爸爸生的,誰敢趕你走!乖,一會兒你去奶奶家玩,爸爸跟叔叔有點事要出門,你在奶奶家要聽話。”

“嗯。”小丫頭抽泣着,“我很聽話的。”

楚母沒問緣由,早早過來接孩子,遇上親家母,兩人不免要打幾聲招呼。

九點多的飛機,時間倉促,林小松道了句:“我們趕飛機,先走了。”

楚母當他們是要送林母去機場,擺着手催促:“快走吧,別晚點了。”

楚毅從陽臺上折回,吐出煙霧,垂眼看林小松,叼着煙未置一詞,幫他媽提了箱子就朝外邊走。媳婦和丈母娘後腳跟着。

“大早上就抽煙,都什麽壞習慣。”楚母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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