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市

段懷玉被一群人擡着走,內心驚恐不已。

原本對楚斐然的好感,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他知他是鬼王,是那死了許多年的厲鬼,心下惶然。果然處處都是觊觎那玉佩的人。

楚斐然等人走遠了,來到了山的另一頭。他命人将段懷玉放下。段懷玉被扔在了地上,頓時他皺起了眉頭,吃痛地摸了摸屁股。

周圍的人四散了去,只剩下他和楚斐然兩人。

楚斐然俯下身子來,笑着道:“書呆子,我說過會來找你的。”

段懷玉卻将眼一白,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們這群惡鬼遲早要遭到報應。”

楚斐然噗嗤笑出聲來,道:“你以為我是要你那玉佩嗎?”

段懷玉斜眼望了他一眼,冷聲道:“要殺要剮随意,玉佩別癡心妄想了!”

楚斐然無奈搖了搖頭,欲扶他起來,卻被他掃開了手。他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順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

段懷玉看了他一眼,轉身欲走。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走,便被楚斐然拉住了手,道:“你……”

段懷玉回眸,冷冷道:“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楚斐然正欲說話,遠處傳來一聲呼喚。

“公子!”

來人是個女子,一張鵝蛋臉,眉如遠山,眼泛秋波,兩頰生紅,雙鬓集寰,身姿窈窕,十分動人。

她扯了扯楚斐然的衣袖,湊身到他耳畔道:“公子,有人要見你。”

楚斐然微微一愣,回頭望了眼段懷玉,轉頭跟那女子道:“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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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那女子還想說什麽,但見楚斐然一副決然的樣子,便也只好止住了口。

她上前幾步,見段懷玉一身清冷站在原地,便捏着帕子盯着他看了許久。

忽地,她驚道:“公子,這不是那夜廟裏遇見的人嗎?”

楚斐然點了點頭,道:“正是。”

“我名喚春弄。”那女子走上前來,笑着道,“這位公子,怎麽稱呼?”

段懷玉卻不作聲,并不想搭理她。對于這群人有什麽好說的。

春弄看着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捂着嘴笑了笑,走到楚斐然身邊,悄聲道:“這人真不好相處啊。”

楚斐然也淡笑了聲,對她道:“他叫段懷玉,正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

“哦?就是他?”春弄看了看段懷玉,驚喜道。

說着她又走了過來,繞着他轉了一圈,喃喃道:“是個好苗子。”

段懷玉依然一副冷漠的樣子,把臉一扭,絲毫不願看那兩人。

“書呆子,上次我們可是說好,你要來我們戲班子裏打雜。”楚斐然悠悠蕩出一句話。

段懷玉聽了,卻不樂意了,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才不會替你們這些惡鬼賣命。”

“唉,話不要說的那麽難聽嘛!”楚斐然走近他道,“你想想這京城都快要淪陷了,你一路也無盤纏回去。在我們這兒打雜幾個月,湊齊了路費,再走也不遲。我們雖然是地下之人,但生活習性與人無異。”

“是啊是啊。我們公子其實就是寂寞得緊。這麽多年沒人和他聊天,快悶壞了。人們都害怕這兒,說什麽惡鬼作祟,其實我們也是有苦衷的。這害人的都是些低等級的鬼魂,我們真是極其清白的。你在這兒住那麽幾個月再走也不遲。”春弄也在一旁幫話,拿着一雙狐媚的眼睛望他。

“我們先不說這個。我剛從那老太婆手裏把他救出來,他現在還忌憚着我呢。”楚斐然搖頭嘆道。

春弄一聽,頓時了然。于是便上前來,抓住段懷玉的一只手臂,蕩出一個豔麗的笑容道:“來,段公子,我帶你四處看看。”

春弄巧妙地往段懷玉身邊一靠,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使他掙脫不得。

段懷玉被她拉着走,本想甩開,卻發現剛推開她,緊接着又被她粘上了。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天,最後段懷玉也毫無辦法,只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臂走。

楚斐然一人跟在他們身後,慢悠悠走着。前頭段懷玉繃着一張臉,春弄卻叽叽喳喳吵個不停。

“段公子,你看,這就是我們這兒特有的酒。用的可是地府奈何橋下的水,浸的是那彼岸花,熬了九百九十九日才成,名叫‘忘歸’。”春弄帶着他一路走着,邊走邊指着路旁的一處說予他聽。

此時月已偏西,正是夜深人靜之時。然而此處不但喧嘩未減,反而愈發熱鬧起來。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大家都一派悠閑的模樣,十分逍遙快活。這景象,竟不比人間差分毫。

“喲,吳老!幾日不見精神越來越好了啊。”遠遠走來一人,穿黑色布裳,着一雙黑布履,滿面通紅,酒氣微醺,一看就是喝醉了的。

“嘿嘿,可不是嗎。這幾日身體大好,就出來活動了。”有個老頭迎面而上道,也笑着問好。

“來來來,咱們坐下來喝幾杯。”那大漢攬着老頭的肩膀,就在路旁的長凳上坐下了。

“好好好!”老頭也彎着腰,連連點頭笑應道。

“小二,來兩壺忘歸!”大漢将桌子一拍,擡手指了指擺出的酒壇,朝裏屋喊道。

“這麽貴,別……”老頭一聽,連忙抓住他的手,慌忙拒絕道。

“哎,什麽話!越是貴,咱們越要點!”大漢身子往後一仰,啧了聲道。

“你這……”老頭不知說什麽才是,只好抓着他的手。

“去年我兒子給我燒來的紙錢,足足有五十萬兩,可夠我花了。”大漢擺手笑道。

“哦?難怪你這麽闊綽!你兒子可真是個孝子。”那老頭豎起大拇指笑道,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

“嗨!他現在都七十五了,身體還不好,估計過不了多久也要到這地府來了。到時候咱們見面了,我拉着他一塊兒來喝這忘歸酒。”大漢說着,從小二手上接過酒,往老頭碗裏倒滿了。

老頭扶着碗,連連擺手,說着:“夠了夠了!”

那大漢也給自己碗裏倒滿了,兩人端起碗來,互相幹杯,說着便一飲而盡。那酒香飄了出來,一股濃濃的花香伴着醇醇醉人的酒味,萦繞在周圍,久久不散。

段懷玉站在一旁,聽着他們說的話倒是有趣。又見他們喝酒,便不禁也有點兒想喝,便咽了咽口水。

這一動作被春弄看見了,她笑着道:“那酒,你可是不能喝的。”

段懷玉疑惑道:“為何?”

“那酒是冥界的酒,你一活人喝了,要折壽的。”春弄朝他道,隐隐還有些調笑的模樣。

“喝一口而已,沒事的。”身後楚斐然卻走上前來道,說着便付了錢,買了一壺忘歸酒。

他打開了蓋子,遞給段懷玉。段懷玉湊上去聞了聞,頓時覺得那清香十分蕩人心神。只聞着便醉倒了一半。

段懷玉倒起來,喝了一笑口。他素來是不飲酒的,但他喝的這一口,卻是讓他差點兒魂都給飄沒了。這是何種滋味啊,人間難得幾回嘗!

初聞那酒香,如袅袅輕煙,在鼻間攢動,勾起人萬分遐想。剛入口時如清水流冽,微微有些冷辛,卻又帶着甜。再飲時又宛如絲帶纏綿入喉,撩撥着心弦。随着酒意漸起,又如浮雲在胸,直直将那萬丈深淵,扶搖起千層疊嶂。神思飄渺,飛逸而不知往何處。不一會兒頭腦便發熱,一股酒勁上來了。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翻滾縱橫,那辛辣中帶着柔軟,仿佛将胸腔燒出個洞來。

段懷玉擡手還欲再飲,卻被楚斐然止住了。他奪過酒壺,笑着道:“停,可不能再喝了。”

段懷玉暈暈乎乎的,只感覺天旋地轉,口渴無比,胸中火辣一片,卻還是伸手想要那酒壺。

楚斐然一看他的模樣,嘆着氣搖了搖頭。

這酒十分醉人,況且他還是個不識酒性之人。一口下去,已是雙頰泛起一片酡紅,兩眼微閉,一派醺然。腳下步子也亂了,東倒西歪,酩酊之态畢現。

“段公子……”春弄見他如此不勝酒力,便扶住他的一只手,防止他跌倒。

段懷玉只覺得周圍一片模糊,雲煙缭繞,人影綽約,好似到了天上般。

他笑着咧開了嘴,兩眼朦胧,指着前方一人道:“那不是竈神嗎?”

說着要朝前走去,卻被楚斐然攔住了。前面正是那個店小二,他剛端出幾壇酒來。見段懷玉這副樣子,不禁也笑了笑,便甩了甩肩上的頭巾,又進了屋裏去。

“诶,這只豬怎麽長了翅膀?”段懷玉還在四處指着,楚斐然和春弄一人扶着他一只手,把他架起來。卻見他還是搖晃着身子,一雙手在虛空中撲棱着,口裏嘟囔着,嘴上憨笑。一雙腿也是軟的,走路都走不動。

春弄看着他這一番動作,沖着楚斐然埋怨道:“公子,都怪你讓他喝什麽忘歸酒!這書呆子哪裏會喝酒,就一口,就成這樣子。你看他!”

楚斐然卻不甚在意,只無奈道:“好好好,怨我怨我。”

說着他忽地蹲下了身子,将段懷玉背了起來。段懷玉倒在了他肩膀上,爛醉如泥,嘴裏還流出口水來。

他還不住喃喃道:“這床好舒服啊……”說着伸手摸了摸楚斐然的背。

春弄見他這番動作,大吃一驚,瞪着眼睛道:“公子,你不會要背他回去吧?”

“嗯。”楚斐然點了點頭,站起了身。他肩膀很寬,段懷玉又是個瘦子,他背起來毫不費勁。

春弄有些吃味道:“公子,我怎麽就不見你背我呢?”

楚斐然啞然失笑,道:“你若是爛醉成這樣,我也背你回去。”

“那我等會兒就醉給你看!”說着,春弄便端起那忘歸酒,一飲而盡。

酒水順着她的脖頸留下來,她一壺飲完了,卻什麽神情也沒有,很是淡然,毫無醉意。

楚斐然見狀,又笑道:“這世上還有什麽酒能醉倒你的?”

春弄嘟起嘴,晃了晃腦袋,道:“哎,誰叫我是酒仙呢。”說着還有幾分得意。

楚斐然又微微搖頭道:“自稱酒仙,也不怕那真的酒仙來找你。”

“來就來!他來了,說不定也比不過我呢。”春弄一臉不屑道。

她便是那千年精魄化身而來的酒妖。以前她也是一縷孤魂,在人間晃蕩多年,屍骨埋在了一處酒樓之下。歷經幾百年的風吹雨打,她倒是成了酒妖了。她那鼻子,幾百裏都能聞到酒香。飲酒無數,更是千杯不醉之身。來到這兒,也是因這兒的忘歸酒好喝。

“走吧。”楚斐然也不與她貧嘴,淡笑道。

春弄跟在他身後,看着那因酒醉而不停說胡話的段懷玉,撇了撇嘴。

“公子,那你打算把他怎麽辦,養着嗎?”走了半晌,春弄還是問出了聲。

楚斐然卻沒回頭,也不作聲,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春弄見他如此,便也識相地住了口。

正在她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之時,楚斐然驀然出聲道:“養着吧。”

春弄點了點頭,“哦”了聲,又道:“公子你放心!在沒到時辰之前,我一定幫你把他給看牢了!不能像昨日……”說着,她聲音小了下去。

“昨日。”楚斐然忽地止住了腳步,回頭望過來,道,“記得把那人給解決了。”

楚斐然望着她,卻不是在望她,好似在看別人似的,眼神清冷,目光銳利。

“是。”春弄連忙低頭應道。

他的眼神有些可怕。每次她最怕的就是,他用這種眼神盯着她。

那人,該死了。

春弄暗暗想到,手中的錦帕也攥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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