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西迪果的神授儀式,選在塔塔裏果林正前方的一片空地上。開始時間是午後時分,在這之前先由看管果林的工人們清理幹淨場地,再由巴頓鎮長聯系各方人員。塔塔裏神殿、塔塔裏廣播站、塔塔裏日報社的記錄者,以及許多關心塔塔裏鎮未來發展的鎮民都慕名前來。

伊維多跟着威爾特和西迪一起抵達。但在來之前,威爾特再三想勸阻他的跟從,重複地強調了幾遍“不要過來”,卻說不出合适的理由,而一向不會多問的伊維多卻一反常态,執意跟着,堅決要看到“西迪最威風時刻的樣子”。

伊維多這麽說的時候,他看到西迪高興地翻了個跟頭,圍着威爾特叽叽喳喳。他雖然聽不懂西迪的話語,也能感覺到西迪是在為他說話。這之後威爾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雖然沒有再阻止他的跟從,卻仿佛和他開始進行單方面的冷戰,既不對視也不對話。

老實說,這一出令伊維多摸不着方向。拯救塔塔裏果的建議是他提出的,巴頓鎮長帶來他們團隊的方案時他也在現場,甚至前幾次試走流程後威爾特還主動問他有什麽地方需要删改,然而在神授儀式開始的這天,威爾特卻突然逆轉了态度,沒有前因、沒有理由,只在沉默後撂下一句“你會看見你不想看見的”就走了。

不想看見的……是什麽?伊維多十分詫異。他現在就在一棵塔塔裏果樹下乘涼,左前方稍遠些的地方是威爾特、西迪以及巴頓鎮長為首的政府官員,右前方是擔任記錄工作的述職人員,更遙遠些的地方烏壓壓擠滿了圍觀群衆,聲勢幾乎能夠比肩戰神回鄉那天的浩大,只不過那天還有許多從首都來的士兵擔任護衛、設下結界,今日卻全靠自覺,還好目前人群并不混亂,甚至可以稱一句井然有序。

如今是九月末,恰巧是塔塔裏鎮天氣最舒适的一段時間,酷暑已過、嚴寒未來,除了秋風吹動樹葉略微聒噪了一些以外,在塔塔裏果樹下乘涼不失為最好的選擇。

伊維多就在這裏,背栖樹幹,閑散地看着稍遠處的人來回搬運塔塔裏果。有去年倉庫中囤留的、還有今年剛剛收獲的,大量暗紫色的柔軟果實被裝在數不勝數的果筐中,小心翼翼地堆靠在一起,風吹過果筐上方,最表面的塔塔裏果甚至會害羞地晃動,讓伊維多忍不住發笑。

他确實笑了,每到這樣的豐收季節,無論谷物、果實還是藥草,當它們經過數月甚至數年的滋養終于成熟的時候,總會令人心神愉悅,這對伊維多來說更是。那陣吹動塔塔裏果的風同時拂過伊維多的身旁,他順滑、璀璨、尤其醒目的金色長發随風飄揚起來,惹得他的笑容更加明朗,那一瞬間的極美,猶如靜止于平面的畫中人掙脫桎梏,明豔生動地真正活在世上。

威爾特望過去時,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他在剎那間失去了除伊維多以外的所有感知,世界上沒有聲音,沒有觸感,沒有日月星辰和花草樹木,時間不再流逝,記憶不再儲存,一切的一切只剩下了這一幕。

但下一秒,伊維多也看到了他,那個在不經意間展露的笑容轉瞬而逝,他幾乎是慌亂地垂下了眼睫,又怯怯地擡起眼,卻不忍瞥開。

威爾特的喉嚨口仿佛堵了什麽,他想要瘋狂地沖過去拉着他的手心一字一頓地鄭重說——然而該說什麽、是什麽話腦內卻毫無知覺,那是只能跟從內心本能脫口而出的語句——但在他邁開雙腳的前一刻,非人類的腦袋湊到了他跟前。

“你在看什麽呀!”西迪的大臉左右搖晃,淺金色的眼睛裏充滿好奇的探知,渾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那個什麽真的要做啊?”

“……對。”威爾特用了半生的定力才把原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重新喘了口氣,他一把按下西迪貼近的腦袋,但遠處的伊維多已經和附近的塔塔裏神殿祭司攀談起來,看背影似乎是塔奇先生家的孩子,萊歐。

他有些失望地回過神,被按在底下的西迪奮力掙紮,嘴裏滿是對邪惡的威爾特勢力迫害他人生自由的控訴。

“不要亂動了,表現出你‘戰神西迪’應有的氣勢。”威爾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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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有關西迪果的神授儀式正式開始了。所謂神授儀式,重點在于“神明的傾聽”,代表所做事情的鄭重、真摯以及堅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絕對誠實。

在巴頓鎮長和他團隊的策劃中,今日是借着将塔塔裏果改名為西迪果的公示機會,通過西迪的名氣大力宣傳,而西迪也配合地表達守衛塔塔裏鎮、守衛艾維亞帝國的決心。

儀式開篇是巴頓鎮長聲情并茂的演講,他的發言冗長又詳細,幾乎把塔塔裏果的發展歷史講了個遍,直到內務秘書低聲咳嗽才把話鋒一轉,激昂慷慨地高聲致辭:“——因此,我們決定将塔塔裏果改名,以此來紀念大陸上的最後一條龍、誅神之戰的首功獲得者、戰功赫赫的巨龍——西迪大人!”

原本昏昏欲睡的人群在寂靜了一秒以後,集體爆發出劇烈的歡呼和掌聲!他們擁擠推搡,踮起腳尖凝望塔塔裏果林的正前方,而那裏站着剛剛走上來的西迪和威爾特。

西迪神情肅穆,前所未有的冷峻莊嚴,叫熟悉他的人接連産生“這是同一條龍嗎?”的疑惑,相比之下威爾特雖然也表情嚴肅,還是更有些人類的親和。

“唧!”西迪叫了一聲,與此同時威爾特說:“午安——西迪大人這麽說。”

熱鬧的人群開始發生騷動,他們不敢相信地左右詢問,然而威爾特接着說的話确認了他們的雙耳沒有聽錯:“——西迪大人有話要說,由我翻譯。”

最前面代表神明聆聽的三位祭司詫異了一秒,互相對視過後,他們閉上眼,分別向農林之神、大地女神和豐收之神短暫地禱告,然後恭等西迪開口。

樹蔭下的伊維多奇怪地皺了下眉,原本的安排裏沒有這一段,等巴頓鎮長講完後,西迪只需要滞留在成堆的塔塔裏果之中哪都不去就行了。更何況……西迪能有什麽想說的?這一定都是威爾特的意思。

在吵鬧的人群為了等待龍語而自覺安靜後,西迪終于開口了,那是氣勢洶洶、又綿長不息的一聲,“吼——————”

“将塔塔裏果改名為西迪果,其實起初我并不願意,我認為更該被記住的名字是‘塔塔裏’……不過算了,我離開戰場之後也許将會默默無聞,但如果能有‘西迪果’的名聲在大陸之間傳播,我想這也是件好事。”在西迪的吼叫過後,威爾特平淡地說,全然不顧底下重新騷亂的人群。

“我想應該有許多人聽說了威爾特再三拒絕在塔塔裏鎮建造傳送陣的提案,這其實是我的意見。我讨厭突如其來的外來客大量湧入,任意窺探、甚至破壞我想保護的東西,那樣做是在我的脖子上狠狠抵一把屠龍的匕首,無異于為我挖掘墳墓。”

威爾特說這話的時候,西迪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表示又要把鍋交給他來背!

但威爾特無動于衷,繼續說着:“塔塔裏鎮是我的故鄉,是我作為一顆龍蛋時的誕生之地,和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不怕說出這個秘密。它将受到我的保護,它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以及每一個鎮民,當我還存活于世的時候我願意保證。”

威爾特說得又快又長,西迪根本找不到時間跟着吼一聲,他焦急地擠眉弄眼,暗罵威爾特的愚蠢至極,弄虛作假都不會,哪有他這個正主才吼了一聲,傳話官吧啦吧啦講了一大通的?這樣一看就要穿幫的呀!

“所以——”威爾特長長的停頓住了,西迪心領神會,面帶悲壯、神色威嚴地高高叫喊一聲,那聲響的激昂壯烈,讓身後塔塔裏果林中的果樹叢都振葉飄飛。

在這漫長的停頓與嘹亮的嚎叫中,威爾特看了一眼伊維多,而在遠處和神殿祭司一起傾聽的伊維多仿佛也預感到什麽,臉色變得無比蒼白,清澈的眼睛注視着威爾特。

突然之間,聖光大盛,天地草木,日月星辰同時被這道刺眼的光芒取代,所有人捂住了雙眼,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看不見,摩肩接踵的人群慌亂失措,神授儀式的現場忽然變得混亂無比,連巴頓鎮長和熟知流程的人員都抱頭蹲下,唯有三位神殿祭司還能勉強保持鎮定,但也只能緊閉雙眼,不敢動彈。

在這片光芒環繞中,伊維多只覺得渾身冰冷,仿若置身寒窖,他明白了威爾特眼神的含義,讓他不要過來的原因,以及那句“你會看見你不想看見的”真正意思,當奪目聖光消散後,他連頭顱都無法擡起。

……這種熟悉的壓迫感、威吓力,襲面而來幾近把人吞噬的絕對力量,伊維多已是第三次感受到。第一次的時候,他們互相厮殺,那股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龐大力量在生死一瞬誅殺了他附身的意識,從此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第二次的時候,他們撕破僞裝,那股盛氣嚣張、不可一世的力量終于展露出曾經戰鬥的舊傷頑疾,逐漸衰弱消弭,卻依舊令他畏懼。

至于這第三次的時候……

伊維多睜開雙眼,直面前方。那條熟悉卻陌生,高大又傷痕累累的紫晶龍微垂頭顱,獠牙盡顯,堅硬銳利的翅膀收在身後,将覆滿裂痕的背甲巧妙,紫羅蘭色的瞳孔俯視人群,似乎不經意間避開了伊維多的方向。

而在他背上緊緊抓住紫晶生怕掉下去的,是他的龍騎士“威爾特”。

哈……伊維多不合時宜地想,威爾特就是這樣和西迪“交換身份”,進而瞞天過海的吧,但出于“胚胎期”的西迪顯然很不适應幻化的身體,在巨龍背上搖搖晃晃,連嚴肅的表情都無法保持。

但幸好,現在已經沒人注意到他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聖光散盡後的紫色巨龍所吸引,他們沉默、窒息、暈厥、癱倒,當只存在于傳說與幻想中的生物真實又不可思議地出現在眼前,猶如虔誠的信徒第一次聽到神明的低語,絕望的煉金術師在無數次失敗後終于得到成果,那是徹底大腦空白式的驚喜。

“所以——”龍說,接上了遙遠前的對話,他的聲音直接落入所有人的腦海裏,“我将在這裏立下誓言,用我的血肉護衛塔塔裏,無論生前還是死後。”

即使當巨龍“開口說話”之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依舊幾乎沒人能夠做出反應,他們遲鈍地消化着響起于腦海的聲音,然後睜大了雙眼,滿懷震愕地看着巨龍放下前肢,任由他背上的龍騎士顯露身影。

“龍騎士”目光閃爍,表情不同以往的肅冷正經,如果仔細看去,甚至會發現臉上滿是猶豫與憂懼,但此時此刻,人群的注意力又統統集中在他手上。

——那支刺穿魔龍菲奧裏的脊骨、以及消滅無數惡魔、無堅不摧的戰神長矛。

龍低低喝令一聲,龍騎士随之顫了顫,無人能聽懂是什麽意思,但緊接着,龍騎士緊緊閉上眼,高舉戰神長矛,向着底下的紫色巨龍——背後的水晶裂紋處狠狠戳下。

那支戰神長矛的矛尖,本身也是用相同材質的堅硬紫晶制成,刺入巨龍背上裂紋的那一刻,二者幾乎同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在場的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發出了極為震驚的抽氣聲。他們緊盯着巨龍忍不住扭曲的表情,尖叫幾乎将要叫嚣着沖破喉嚨。

然而,那條被戳中的巨大裂痕,猶如冬日碎裂的冰面,由近及遠地蔓延開細長的紋理,卻未完全破碎,僅有幾塊微小的紫晶碎片順着身體滑落到塔塔裏果林的土地上,一瞬間消失不見。但與此同時,從紫晶碎片落入的點,有一陣無人可見的紫色波紋,如漣漪般迅速泛開。

“再來一次。”龍說。

“龍騎士”緊握長矛的手更加顫抖了,他弱弱地點點頭,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接過了戰神長矛,龍擡起頭,那眼神中多的是複雜情緒。

“我來。”伊維多說。他抿緊下唇,身體緊繃,坦蕩蕩地與巨龍對視,蔚藍色的眼睛裏滿是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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