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來。”伊維多說。他抿緊下唇,身體緊繃,坦蕩蕩地與巨龍對視,蔚藍色的眼睛裏滿是怒火。

他站在巨龍身邊,與巨龍和龍背上的“龍騎士”對峙,态度分外堅定,目光裏全然沒有猶豫和退縮。

變成威爾特外貌的西迪不知所措,加上與伊維多語言不通,只能來回逡巡于他和巨龍之間,焦急地恨不得一頭昏倒過去,他在心底一直默聲詢問威爾特,請求他趕緊給個說法!

但巨龍始終沒有出聲,剛才運用熟練的心靈魔法仿佛是個擺設。他仰高頭顱,足有一人高的雙眼居高臨下地俯視伊維多,豎立的前肢恍如在做備戰姿勢,甚至顯露出極其尖銳的獠牙。過久的僵持時間讓瞠目結舌的群衆都反應了過來,人群中發出竊竊私語的噓聲,紛紛驚詫于伊維多的舉動。

伊維多的身形單薄瘦削,像一杆纖細卻難以折斷的蘆葦,攥握戰神長矛的手勁之大讓手背上都浮現了根根青筋,也因此掩蓋了身體極為細微的顫抖,是分明脆弱卻絕難摧毀的模樣——

是的,脆弱,巨龍想,他明明還在恐慌和懼怕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是為了報複嗎?那他的憤怒又從何而來?

“……伊維多,”巨龍說,他的聲音直接浮現在伊維多的腦海裏,聽起來低沉又滄桑,“你知道我這麽做的理由和意義嗎?”

他先前的沉默與備戰姿态都令人惶恐,西迪更是怕怕地捂住了胸膛,不住往斜側裏退,唯有伊維多直面着他充滿威懾力的目光,甚至仿佛對抗似的前進了一步,然後卻氣勢陡然衰弱地搖了搖頭。

“我……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會樂意說。”伊維多輕聲說,既沒有十足的底氣,也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夠說服威爾特,但他依舊像回憶般緩慢地說,“自己大肆宣揚的多半是惡行,閉口不言的事裏卻總擁有犧牲。我……不希望你獨自承受。”

這個回答是威爾特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在他的印象裏,伊維多始終用沉默逃避交談,退卻面對質問,極其不願意敞開心扉的模樣——即使在暴露惡魔身份之後也是如此。他本以為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沖擊下,懼怕他這副模樣的伊維多會遠離、會痛苦,甚至好不容易暫時緩和的關系又會回到那天……

但伊維多朝他走了過來,克服着靈魂上的戰栗,可以說是勇敢地直視他的雙眼,只是繃緊的身體時刻沒有放松。

這是意外,或者是驚喜嗎?巨龍飄飄然地想,他覺得脊背上的痛楚都感知不到了。

“……好。”巨龍說,前肢緩慢彎曲,龐大的軀體重新趴伏,那數人寬的雙翼低垂落下,露出背部滿是裂痕的紫晶。

伊維多的手心分泌出滑膩的汗水,令他更加反射性地攥緊了戰神長矛,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順着當作階梯用的厚實翅膀攀爬上去,然後在最近處更清晰地看到布滿碎裂紋理的水晶時愣住了。

伊維多無法控制雙手地撫摸了上去,每一絲紋路,在指尖的觸感下更加鮮明,是榮譽和勝利的殊榮,可也是傷痛和衰弱的象征——代表着那個一直以來在他心頭徘徊的紫色陰影并非是恐懼本身……他也會受傷失落,他并非不可戰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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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伊維多忽然止住了輕微的顫抖,變得無比冷靜,像是拔除了心上的某一根刺,那總是抗拒的、無法釋懷的噩夢随風消逝了,唯有眼前的滿目瘡痍才是他正在接觸的真實。

突然從身體中湧上來的力量令伊維多攥握戰神長矛的手指失去血色,一切的不安和畏懼都化為了冷靜之後的鎮定,他高舉長矛,按照威爾特要求的、比“龍騎士”更加快速、精準地戳中紫晶的裂紋中心。

極其清脆的碎裂聲,穿透了整片塔塔裏果林,一直向遠方回蕩,天地間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巨龍寬廣後背上的大半部分紫晶在戰矛的攻擊下破碎成屑沫小塊,如雪花般四散墜落,而在落地的瞬間,巨龍身旁出現一圈仿佛施展了大型魔法的對沖餘波,顯眼又富有生命力的迅速擴散出去!一圈接着一圈,一輪接着一輪,生生不息地運轉着,枯草地都像是紫羅蘭的花海。

人群驚愕又好奇地彎下腰觸碰,那圈紫色光波在指尖稍作停留就消失不見,他們驚奇地竊竊私語,等無盡的光圈終于止歇,守衛塔塔裏鎮的紫色巨龍也不知何時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西迪局促地揮動翅膀,往他的龍騎士身後飛,像是消耗了太多力量,需要繼續由“代言人”翻譯。

但威爾特的臉色反而更加蒼白。他雖然依舊神情自若,還是一貫的嚴肅倨傲,手随意地搭在身旁的伊維多肩上,但額角竟沾滿了凝結的汗珠,即使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伊維多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量,那時候的冷靜和鎮定竟然一同起不到作用,甚至連轉身确認威爾特的狀态都無法做到。威爾特不願明說他這麽做的理由和意義,可在紫晶碎裂落入塔塔裏鎮土地的那一瞬,伊維多就覺察到了裏面富有的磅礴生命力——它是那樣明顯,不需要多麽高超的魔力,連神殿最年輕的見習祭司也能感知到。

但伊維多更加清楚一件事,這濃郁的生命氣息不是來自虔誠的聖光或神明的信仰,而是他治療蘇珊奶奶病症時用得最本質樸素的生命契約。

……他将如此龐大的生命力量四散出去,甚至不是給人或魔獸,而是土地。

太久的時光讓伊維多忘卻了本就不算熟悉的龍種特征,但幸好在更早的時候就用文字記錄了下來,特別在那件事以後,他總是反複查閱關于紫晶龍的篇章。

——是武器,也是防器,是魔力源泉,也是生命源泉。

底下的目光依舊熱切而關心,無論他們是在意“西迪大人”的身體,還是期待戰神威爾特的發話,都是那般火熱殷切,讓人無法沉默。

“所……”伊維多的第一個音節相當輕微,但緊接着,他提高了聲音,“所有人都看到了,西迪大人的決心。”

“……他将守護塔塔裏鎮的土地和人民,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像‘西迪果’一樣永遠存在。而威爾特和……我,也同樣。”

他艱澀地為這場突如其來的事件收尾,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巴頓鎮長,希望他來解決接下來的事,但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用上了力,把他的身體轉了過來。

伊維多不敢擡頭,垂着目光看向威爾特的下颚,但威爾特因為痛苦而粗沉的鼻息一直貼覆在他臉上,溫熱濕潤,燙得臉頰都滾出了溫度。這樣的姿勢不知持續了多麽漫長的時間,只有一秒也說不定,伊維多無法掩蓋內心的在意,飛快又慌亂地擡了下眼。

——那神态的楚楚動人恰如威爾特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模樣,從此魂牽夢萦,刻入心魂。

威爾特一把挽住他纖細的腰身,往自己身前壓去,按着他的後頸欺身壓上,柔軟的雙唇和嫩滑的舌頭在齒尖一滑而過,交換的津液來不及吞咽,順着空隙滑落到喉結的凸起處。伊維多小幅度地掙紮過後完全倒入了威爾特的懷裏,雙腳下意識踮起迎合幾欲窒息的深吻,濕熱的口腔完全被掠奪侵占。

“唔、唔……”在因劇烈缺氧而暈眩的前一刻,威爾特終于放開了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注視着伊維多,露出一個極為難得的笑容。

伊維多慌張地退後半步,唇齒間還深深留存着對方的氣息,那種霸道、激烈觸感牢牢印刻在腦海深處,令他無所遁形,他蒼白的臉色染上了一層薄紅,長發淩亂,雙唇濕潤,身體滾滾發燙,更無限增添了驚人的美貌。

伊維多從劇烈喘息中緩過來,往側裏瞟去,慕名來參加神授儀式的幾百號塔塔裏鎮鎮民個個目瞪口呆,緊緊攥着身邊人的衣服來緩解接受到的刺激畫面,他的手腳發軟、喉嚨發幹,勉強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驚慌。

西迪像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飛到他身後,短小的前爪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低低叫了一聲,被威爾特伸手拍掉了爪子。

“西迪,你要習慣。”威爾特說,之後幽默地對伊維多解釋,“他覺得這對小孩子影響不好。”

威爾特的聲音不低不輕,站在最前排的一部分人都能聽得很清楚,因此他刻意模糊了語境,“對小孩”而不是“對幼龍”。伊維多窘迫地點點頭,忍不住悄悄看向人群中鎮民的表情。

芬妮大嬸熱淚盈眶,塔奇先生默默抹眼,瓊斯一家緊緊擁抱、互相親吻,潘德洛坐在爸爸脖子上朝這邊揮手,小海倫羞澀地自己捂住了雙眼,巴頓鎮長反應最誇張,一臉痛苦地扭頭撞樹。

他們神态動作各異,卻絕沒有激憤或盛怒的樣子,他們總是對戰神大人的意見保持喜聞樂見、支持贊同的态度,不論這和傳統性別觀念是否有差——這讓伊維多的不安減少許多。

他匆匆掠過那一張張有過幾面之緣的臉龐,正準備收回視線,心髒卻突地一緊——他仿佛對餘光角落裏一副一掃而過模糊面孔有點別的印象,那是發生在轉瞬之間的事情,伊維多正待回神尋找,就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伊維多大人?”

伊維多愣了愣,“不用加敬稱……”他壓下心頭一絲莫名的不安,看向呼喚他的人。

那是站在最前排代表神明聆聽的祭司之一——豐收之神的祭司萊歐。

萊歐也是塔奇先生的獨子,年紀尚輕,閱歷淺薄,比起另外兩位祭司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能冷靜下來的性格,他顯得相當腼腆,即使在儀式開始前已經與伊維多交談過一陣,此時說話也依舊不怎麽順暢。

“我想要冒昧地詢問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完全是個大男孩的模樣,“您和威爾特大人是怎麽認識的?”

“喔——”人群中的年輕人發出起哄的暧昧聲響,像塔奇先生那般的中年人卻十分焦慮地捂住了額頭,好似唐突了戰神大人。

但威爾特看上去心情不錯,至少沒有倨傲地打斷拒絕,他鼓勵般地看着伊維多,有點期待他的回答。

然而伊維多只是愣了會,就抱歉地搖搖頭:“豐收之神不會想聆聽的。”

“噢……天啊,對不起!”萊歐愧疚地道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不僅是熱情關心鄰居的塔塔裏鎮居民,現在還是代表豐收之神的祭司,時機場合統統不對!

威爾特并不在意萊歐的失禮,相反,對沒聽到伊維多的回答還有點失望,但他也知道祭司們對他們信仰神明的尊重。在這樣的神授儀式上,他剛才那麽做已經完全偏離了主題,除了萊歐之外的兩位祭司縱然不說,也不會贊同這份“偏離”繼續下去。

于是他把巴頓鎮長喊了過來,把剛才“發表隆重宣言、恢複真身”的西迪大人留在正中間,自己和伊維多退至一邊去了。

他攔着伊維多的肩膀往近乎無人的地方走,伊維多順從安靜,沒有半分抗拒,卻忽然又回過頭,往烏壓壓的人群裏望了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幾百號圍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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