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旁的柳岸見狀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對桌上這茶多少有些了解, 方才楊峥只喝了一杯, 按道理不該有這麽大的反應才是,可看楊峥現在的狀态,倒像是箭在弦上了一般。

“玉竹哥哥, 這茶怎麽……”柳岸話未說完, 不經意間瞥到了窗邊的案上擺着的香爐,頓時心下了然。

玉竹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忙端了桌上一杯沒動過的茶走過去潑進了香爐裏,随後将窗子開了個縫,方便屋子裏的熏香盡快散出去。

“我去幫你弄一塊涼帕子, 你擦擦臉吧。”玉竹說罷轉身出了房門, 臨走前還不忘将房門關緊。

楊峥這會兒又坐回了桌邊,雙手垂在旁邊握成了拳頭, 額頭已經滲出了細汗,樣子看上去十分痛苦。

金路生雖然也沒做錯什麽,但就是莫名有些心虛, 耷拉着腦袋老老實實坐在旁邊,也不敢吱聲。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柳岸忙開口道:“這屋裏的熏香尋常人聞着是沒什麽反應的,可若是喝了茶,藥效便會被激發,所以……”

這時玉竹推門進來,反手又關上門, 将一個涼帕子遞給了楊峥,開口道:“這藥發作的效果因人而異,你想必是沒有成親,憋得久了,所以反應比較大。”

這話一出口楊峥頓時尴尬的不行,拿帕子蒙在臉上,真是打人的心都有了。

他雖然未及弱冠之年,但是在大餘男子十五六歲便可成親,若不是自幼便進了征北軍,這會兒他恐怕已有了兒子也未可知。

“玉竹哥哥,他這樣……不會有什麽事兒吧?”金路生有些擔心的問道。

“沒事兒,這藥力來得快去的也快,實在不行等回去之後自己解決一下便是。”玉竹随口道。

這話一出口尴尬的不止楊峥,就連柳岸和金路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畢竟這個需要“自行解決”的人就在眼前,很容易讓人産生聯想。

玉竹又陪着他們敘了會兒話,眼看楊峥面色漸漸恢複了許多,柳岸他們便打算告辭了。

三人從玉竹的屋裏出來,在回廊的拐角處,玉老板正和一個男人說着話。那男人背對着柳岸,是以看不清相貌,但他開口時聲音落入柳岸耳中,卻讓柳岸如遭雷擊一般僵在了原地。

去年秋天的那個夜晚,驟然在柳岸腦中閃現,一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聲音說“沒有活口。”

同樣是去年秋天,柳岸第一次在尋歡樓裏醒來,也是那個聲音說:“……能帶到咱們這兒的人,十個裏也未必能挑出一個來,必然是上乘的。”

這個參與了那場滅門的人,也是把柳岸他們賣到尋歡樓的人,此刻正站在幾步之外和玉老板說着話。

柳岸這會兒很想沖上去和對方拼命,他握緊了雙拳,腳步幾乎已經不由自主的要往那個方向邁了,可此時卻覺得手臂一重,金路生拽住了他。

“怎麽了?是不是太累了頭暈?”金路生拽着他僵硬的胳膊,能感覺到他渾身正在發抖。

柳岸一瞬間回過神來,藏在面具下的雙眼紅的像要滴出血來,但随即拿抹紅意像潮水一般快速退了下去。他搖了搖頭,擡起步子跟着楊峥和金路生朝外走去。

他殺不了那個人,至少現在殺不了。更重要的是,柳岸心裏明白,那個人只是一把刀,而柳岸要找的是握刀之人。

冬夜寒冷,但因為是元宵節街道上并不冷清。

柳岸腦袋裏一片渾渾噩噩跟着兩人一起回了帥府。一路上楊峥和金路生也萬分尴尬,所以都沉默不語,直到了府中要分別的時候,金路生才叫住了楊峥。

“你要不去我們屋裏睡?”金路生問道。

“為什麽?”楊峥不解道。

金路生撓了撓頭,指了指楊峥的某個部位,意味深長的道:“你不是要……解決一下嗎?”

“那……我也不能找你解決啊!”楊峥有些崩潰的道。

“誰要幫你解決啊!”金路生險些跳腳,道:“我是說你回去屋裏有人不方便,你去我們屋,我和柳岸可以在外頭等一會兒。”

楊峥原本是自己住的,可那日整編之後,賀慶從前院搬過去和他同住了。

金路生倒是考慮的挺周到,可楊峥聞言卻尴尬的恨不得找個石頭縫鑽進去,只說了句“不用了”便匆匆朝自己的住處行去。

剩下的兩人一個魂不守舍,一個滿心不痛快的回了住處,前腳一進院,金路生便看到了那間亮着燭火的屋子。

“哎?少帥又搬回來住了?”金路生開口嘀咕道:“可真能折騰,三天兩頭搬來搬去的,家裏房子大了不起哦!”

柳岸擡頭一看,果然劉璟原來住過的那屋正點着燭火,房門半開着,似乎是在等着什麽人。

“我去打個招呼……”柳岸道。

“哎呀,去吧去吧,管不了你們!”金路生煩躁的揮了揮手,自己回屋了。

柳岸走到半開着的門口,尚未擡手敲門,裏頭便傳來了劉璟的聲音:“回來的夠晚的,我還以為你們要在外頭留宿呢。”

柳岸聞言推門進去,手裏還拎着那個關公的面具。劉璟正在書案旁收拾東西,擡眼的時候目光落在面具上,面上不由挂上了兩分笑意,道:“要不是我叮囑了楊峥跟着你們,這會兒早該派人出去找了。”

“啊?怪不得楊将軍會遇到我們。”原來是你派去的。

“說說吧,去哪兒溜達了?”劉璟手裏一邊忙活着一邊問道。

說不上為什麽,柳岸原本滿心的焦躁和仇恨,如今面對劉璟的時候卻一點點的平靜了下來,仿佛那副飄在半空中的魂魄驟然有了着落。

這種踏實感,讓柳岸留戀不已。

“去看了一位故人,說了一會兒話。”柳岸道。

“沒去看花燈?”劉璟問道。

柳岸搖了搖頭,又開始惦記起了玉竹的事情,心想此事早辦早利索,不如現在就和劉璟說了吧。

“那個……之前宮裏給我的賞賜,能不能幫我換成現銀?”柳岸問道。

“缺銀子找我拿便是,還不至于當東西。”劉璟擡眼看了柳岸一眼,意識到這孩子有事瞞着自己,于是沉聲道:“還是說,你需要現銀去做什麽事情?”

柳岸猶豫了一下,知道此事若要辦成恐怕是瞞不住劉璟的,于是幹脆坦白道:“之前在尋歡樓的時候,有個人一直沒少幫襯我和路生,我想幫他贖身。”

劉璟聞言将手裏的書往案上一扔,柳岸吓了一跳,手裏的面具掉在了地上,他還未來得及去撿,便見劉璟快步走到柳岸跟前,問道:“你今晚去尋歡樓了?”

不用柳岸回答,劉璟一靠近對方身邊就聞到了熏香的味道。他原本那張和顏悅色的臉,頓時失了溫度,一把揪住柳岸的胳膊訓斥道:“誰讓你到那裏去的?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身份?”

劉璟已經知道滄海盟的人和尋歡樓有交易,以柳岸的身份而言,那裏絕對是個是非之地。可是因為怕柳岸胡思亂想,所以在事情沒有眉目之前他一直沒打算告訴柳岸。如今他聽說柳岸去了尋歡樓,頓時便又急又怕。

柳岸卻想岔了,以為劉璟是顧忌自己的出身,所以怕事情傳出去丢人,于是悶悶的道:“我和路生都戴着面具,沒人知道我們是征北軍的人。”

“你那麽肯定沒人會知道?若是有人知道了你的下落,你有沒有想過會帶來什麽後果?”劉璟質問道。

柳岸當即也意識到了自己魯莽,不過他想得卻和劉璟想的截然不同。劉璟是怕他引起滄海盟的注意而有危險,他想得卻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會給劉璟惹來麻煩。

“對不起。”柳岸道:“是我太心急了,沒考慮到這樣做有可能會給你惹麻煩。其實當初我來帥府的時候隐瞞了身份,就是怕會讓你為難,後來……”

後來柳岸心急之下坦白了身份,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用。

“什麽叫給我惹麻煩?”劉璟打斷他道:“我要是怕惹麻煩當初路過漓州的時候就不會……楊柳岸!你……”

劉璟很想告訴柳岸,他生氣不是因為怕自己惹麻煩,而是怕柳岸陷入危險。可他又不想少年得知自己的處境後整日惶惶不安,于是只得截住了話頭。

劉璟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柳岸,顯然是真生氣了。柳岸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當即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忙開口道:“你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我先走了。”說罷便要朝外跑。

劉璟沒想柳岸竟然要一走了之,忙開口喝道:“你站住!”柳岸心底裏對劉璟又敬又怕,當即也不敢繼續跑,果真老老實實的站住了。

“你這是跟誰學的?話沒說清楚就想跑,要把火氣留到什麽時候?”劉璟瞪着柳岸道。

柳岸看着劉璟,小聲道:“我不走,你別生氣了。”

少年本就重傷初愈,加之在外頭奔波了一晚上,這會兒臉色很差。劉璟看他這幅樣子氣先消了一半,再被他用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瞅,另一半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歸根到底還是擔心柳岸才會氣急。

劉璟嘆了口氣,放軟了語氣道:“往後不許再去尋歡樓,但是這次也不能輕易就過去。征北軍有軍規,凡涉足青樓等地,一律罰十軍棍,扣半個月的饷銀。”

“那路生和楊将軍他們能不能不要……”柳岸試圖給兩人求情。

“不能!”劉璟果斷的拒絕道。

“可是路生和楊将軍都是陪我去的,而且是你派了楊将軍跟着我們的。”柳岸沒想到劉璟真要罰人,頓時也有些急了。

劉璟卻打定了主意,硬着心腸道:“楊峥本該阻止你們,可他非但沒有阻止,卻跟着你們一起進去,沒有算他罪加一等,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行伍之人歷來都是榮辱與共,他二人既然與你同行,受罰便自當一起。我要你記住,将來即便你成了一軍主将的時候,做任何的決定也都要知道該承擔後果的絕不是你一個人,而是你身後的萬千将士。”劉璟道。

柳岸聞言眼圈一紅,倔強的擡頭迎視着劉璟道:“我記住了。”

“回去睡吧,明天不用去領罰了,你重傷初愈,十軍棍暫且記着,一月後再執行。”劉璟道。

柳岸聞言只覺得心裏悶得厲害,卻又知道劉璟的做法無可厚非。他第一次在面對劉璟的時候有了實實在在的臣服感,這種感覺與對方的态度無關,柳岸甚至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但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種感覺,為什麽在戰場上的時候,主帥一聲令下便會有無數人前赴後繼的不畏生死?那種勇氣絕對不僅僅是來源于對權利的妥協,或者是對軍功的渴望,甚至都不僅僅是源于對家國的熱愛。

那個瞬間,能讓人義無反顧的力量,恐怕有相當一部分都來源于這個發號施令的人。你信任他,敬畏他,所以才會願意誓死追随。

柳岸離開的時候忘了撿走那個關公的面具,劉璟俯身将面具撿起來,想起少年離開時的樣子,又覺得自己似乎是過于苛刻了。

可是話都說出去了,又不能收回來。

要不然,明天做點能哄人高興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路生:楊将軍,你自己解決了嗎?

楊峥:明天就要挨打了,還有心思管我解決沒解決!

路生:我怕你憋出毛病,将來……【純潔臉】

感謝沉默寡言黃少天寶寶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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