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吃與不吃

郁小龍給蔡群英回了個電話,蔡群英說沒什麽大事,就是明天要帶郁行強去醫院做新一輪的放療,問他去不去。

“他說要我去嗎?”郁小龍問。

“倒也沒有。”蔡群英說:“他哪好意思一直煩你,知道你忙,上次醫生不是說要改治療方案,還說要換藥嗎,我又不懂,就想着多個人去也好拿主意。”

郁小龍想說你對那些瓶瓶罐罐如數家珍頭頭是道的時候真看不出來你不懂,但到底是自己親媽,說重了一會又要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只能止住了話頭。

而且每次涉及到郁行強,蔡群英在他跟前說話就會變得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不斷地替他放低姿态,作出刻意的生疏與客氣來,好像這樣他就能領情一樣。

其實郁小龍對郁行強已經沒有太多恨了,漫長的歲月,綿延而又枯燥的生活,再強烈的情緒被不斷放在其中抽絲剝繭也早變得平平無味。

像嚼碎了的甘蔗,再難榨出一點腥風血雨。

郁行強生了他,給了他這個名字,把他養到七歲,僅此而已。

後面有整整十多年的時間,他們之間一點聯系都沒有,郁行強更是沒給過一分錢,所以郁小龍早當自己幼年喪父。

只是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同樣是這一場鬧劇的受害者,甚至比他遭受過更直接而慘烈的絕望,蔡群英為什麽能這麽輕易就原諒了他。

快得好像她以前所有的詛咒和謾罵不過是欲拒還迎的手段,也徹底的,讓他的不平與固執,成了無本之木的笑話。

浪子回頭金不換,如今郁行強生了病,手頭積蓄揮霍一空,父母均已過世,兄弟反目成仇,唯一還能仰仗的,僅剩下早年養尊處優現在依舊沒有從夢中醒來的糟糠妻,以及他這個不學無術早早辍學混跡社會的兒子。

郁小龍盡人事聽天命,郁行強的病沒到徹底治不好的地步,但花費巨大,他能給的也就這麽多,不可能為了他去偷去搶,郁行強再有不滿也無可奈何。

“那我明天回來一趟吧。”郁小龍說。

第二天一早郁小龍打車回去,接了他倆一起去醫院,日間病房放療,比一般放療快很多,但也持續了近一上午,蔡群英先回去做飯了,留郁小龍在醫院陪着。

郁行強精神還算不錯,等的間隙一直在手機上玩鬥地主,除非必要,兩個人從頭到尾幾乎可以不說一句話,郁小龍不時出去,要麽抽根煙,要麽就在外面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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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做完回去,飯桌上吃飯,郁行強才開了口,跟蔡群英閑聊,說是隔壁樓老趙,現在拿着退休金,兒子每個月還補貼多少錢讓他打牌,出手有多闊綽之類。

“哪個老趙?”郁小龍問:“以前想給你當司機你沒要的那個?”

一句話敲在痛點上,氣氛凝固了一瞬,蔡群英給他倆盛湯,笑着打圓場,“就是他,你趙叔叔,他兒子小林你見過的,現在出息了,都自己開公司了。”

“他跑了十幾年運輸,供小林哥一直念到碩士,聽說城裏房子首付都是他出的,現在享清福了不應該嗎。”郁小龍說。

“他該享清福,我就該死。”郁行強放下筷子,臉色難看地進了房間。

蔡群英不怎麽高興,“你說這個幹什麽,你爸他也沒那個意思,他剛做完放療,你哄他兩句不行嗎,非得說一句頂一句。”

郁小龍臉色也不好看,飯沒吃幾口,說來奇怪,他不挑食,施傑做的飯都吃得津津有味,可就是吃不下蔡群英做的。

郁小龍從家裏出來,再次點了根煙,一個月沒動多少,索性今天一次性消滅了個幹淨,他把煙盒捏在手裏,捏碎了扔進垃圾桶。

已經下午兩點了,從昨天離開到現在,夏琮一次也沒找過他,不知道是他的話真起了作用還是玩心過了,郁小龍懶得再理,最好這一個星期都不要再來煩他。

一個星期過到第三天晚上,趙菲提前下課,做了頓紅燒排骨,整整兩大碗,一桌人吃得滿嘴流油,郁小龍單獨留了幾塊下來,又盛了點飯,裝在保溫盒裏。

那天在課堂上,夏琮枕着書,受傷的那只手懸在桌沿邊,半個掌面都是腫的,郁小龍畢竟不是鐵石心腸,本來也才一個星期的事,他沒必要真做這麽絕。

天不算晚,郁小龍拎着飯盒,路上提前給夏琮發了條消息,結果以前恨不得次次秒回以表現自己一腔熱情的人,這次居然罕見地一直到他家樓下了都沒回複。

郁小龍收起手機,進了小區門,從前一幢樓的陰影裏剛走出來,撞見夏琮站在大廳門口的臺階上,正跟什麽人說着話。

在他前面的是一個穿着薄毛衣與黑色休閑褲的男人,露着一截幹淨的袖口,皮膚白皙,發根幹淨,氣質光是看側面,都能感覺出來透着股淡然與儒雅。

只是從郁小龍這個角度,看到他肩膀收緊,身體微微前傾,像是手上杵着什麽東西,動作有些遲緩跟不連貫。

夏琮一直在跟他說話,神情少見的溫和,身上那點玩世不恭的痞氣收斂了許多,看那人樣貌似乎比他年長,倒是很有一個小輩該有的自覺。

郁小龍沒有看過這樣的他,一時有些懷疑這究竟是他最真實的一面,還是另一種他善于的僞裝,他有點好奇他們之間的關系,但也只是短暫的一瞬罷了。

各種意義上而言,夏琮和他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郁小龍有意回避,不想牽扯過多,也無意多了解。

只是想着來都來了,他多等了會。

那人在司機的攙扶下上了車,看來腿腳确實多有不便,夏琮扶着車門跟他又說了些什麽,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從門裏伸出來,對着他招了招。

那手修長幹淨,這樣伸着,哪怕只是輕飄飄地動幾下手指,似乎都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夏琮有些無奈的樣子,最終一矮身坐了進去。

郁小龍最後把那份刻意擺盤,沒囫囵滾作一團的飯留給了護花使者兼無名英雄施傑當了宵夜。

夏琮那天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他的消息,反正一直沒回,後面幾天也是。

如果說在瞬息萬變的世界裏能堅持枯燥與平淡,從另一個角度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偶然的話,那麽在這種晚上逞強鬥狠白天蒙頭睡覺閑時吃飯喂狗的偶然裏,過得快要忘了有夏琮這號人物時,手機上再次跳出這個瘟神的信息,似乎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某種不叫人意外的必然。

夏琮:【有時間嗎,請你吃飯?】

郁小龍想問還記得他是誰嗎,這信息不是群發的吧,但又覺得這麽問似乎給了夏琮話柄,好像他有所埋怨似的。

事實上他還真沒有,所以回得幹脆,【沒有。】

夏琮:【那換個說法,陪我吃飯?】

夏琮:【今天剛好第七天,人死了還得陪他過個頭七呢,你不會又想食言吧。】

郁小龍:【我什麽時候食過言?】

郁小龍:【你手怎麽樣了?】

夏琮發了個勾手指的表情,【那要小龍哥自己來看了。】

明明是系統自帶,硬是給他騷出了一地風情,上車後郁小龍抱着手臂,語氣冷淡,“去哪吃?”

夏琮傾身過來,郁小龍下意識往後閃,繃緊了身體,卻見面前的人眼尾藏笑,故意看着他放輕了語調,“安全帶。”

郁小龍沒說話,冷着臉推開他,自己系上了,盡管知道夏琮什麽德行,但距離拉開時,他還是忍不住看了眼他的手指。

明顯地,腫已經消了下去,只是夾板還固定着,看上去不怎麽靈活,所以更多時候,他都把那只手的手腕搭在方向盤上,或者幹脆放一邊,只用左手。

夏琮似乎心情不錯,從小路開出去好一會才想到要回答郁小龍一開始的問題,“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問完他又加了句,“馄饨面就算了。”

“都行。”郁小龍說,他無所謂吃什麽,或者比起吃的內容,他更多的是為表意思,來赴這一頓散夥飯。

夏琮問:“有忌口嗎?”

郁小龍:“沒有。”

看着也确實像沒有的樣子,夏琮有些狐疑,“你是不是沒吃過什麽好東西?”

這話有點難以理解,是嫌他窮酸呢,還是嫌他糙漢,反正聽着不像好話。

郁小龍沒理,夏琮一笑了然,把墨鏡戴上,輕吹了聲口哨,“帶你去個好地方。”

“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郁小龍從車上下來,入眼路邊一幢矮破的平房,低于路基,看着像是被什麽人藏在綠化帶後面一樣,門臉老舊得堪比地下作坊。

不說沒有馄饨面家的燙金字招牌有逼格了,他掃了一圈,愣是連招牌都沒看見。

“進去就知道了。”夏琮說。

然而進去也沒什麽特別的,狹長逼仄的空間裏擺了五六張桌子,清一色大排檔那種普通小圓桌,椅子是塑料的,毫無裝修可言,跟平時見的蒼蠅館子幾無區別。

人倒是不少,可能是光線太暗,也有可能是從廚房裏漫出來的油煙太多,總之看到的每一張面孔都或多或少有些缭繞的模糊。

裏面一桌人剛走,夏琮讓郁小龍先去坐下。

他去廚房門口的冰櫃那裏看了看,熟門熟路地挑了幾樣已經洗切好裝在盤子裏的食材,然後一樣樣遞給大概是這屋裏唯一一個看着既像老板娘又兼服務員的人。

“喝什麽?”夏琮指了指郁小龍身後橫七豎八放着的幾箱飲料。

郁小龍伸手拿了瓶可樂,沒問他意見給他也拿了一瓶。

夏琮喝了兩口,回頭見沒人過來收拾,幹脆自己找了塊抹布擦幹淨桌子,順便去門口盛了兩碗飯,坐下來時跟郁小龍解釋,“這店是後面那家廠的員工食堂。”

“以前不對外開放,只給廠裏領導開小竈,後來做得太好,周圍別的廠的也都過來吃,漸漸才開始接一些外客,不過時間卡得很緊,過了飯點爐子就不起了。”

“你怎麽發現的?”郁小龍好奇,除非有認識的人帶,不然就是給他機會一天走三次,都不一定會注意到。

“無聊。”夏琮兩條長腿無處安放,桌子下随意地一靠,正正好好靠在郁小龍膝蓋上,“四處瞎轉悠,偶然的機會轉到這兒。”

郁小龍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的移開了,他四處看了看,突然問:“我記得你說你九月份才來的?”

“有什麽問題嗎?”夏琮看着他笑,“我每去一個新地方,都會試着從各個方面先熟悉它,不然時日漫漫,拿什麽解悶呢。”

當然沒問題,跟他沒什麽關系就更沒問題了,郁小龍一直覺得這人說話真真假假,不知道哪句是發自肺腑哪句又是信口胡謅,或者幹脆全是謅的。

就像這麽多次他對他笑,溫和的、冷淡的、正經的、不正經的、平常的、不懷好意的……看着很喜歡笑,但郁小龍認得出來,這麽多笑裏面,沒有一次是真的。

解悶的方式是否意有所指地暗示包括了挑釁或者調戲一個像他這樣的人郁小龍沒有去問,問了怕又要送人去醫院。

兩人沉默了一會,菜很快上來了,郁小龍還真餓了,剛進屋時聞到味道他就已經有點,他抽了雙筷子,沒看夏琮,自顧自吃了起來。

入口的一瞬間,郁小龍恍然覺得,他可能真的是沒吃過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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