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沒頭腦與不高興

洋樓這一夥人裏,只有少數幾個不是本地人,小丁就是其中之一,他早早買好了票,要趕回老家去過年,走的那天,郁小龍騎摩托車送他到車站。

路上小丁跟他說,他還是覺得之前夏琮被菜杆逮住那次事有蹊跷,不是他想逃避責任,是真的讓他有想不通的地方。

郁小龍問有什麽蹊跷,菜杆為了報複,有目的這麽做,而他們百密一疏,從事情本身邏輯上看,似乎并沒有什麽破綻。

“說不清楚,就是感覺。”小丁說:“我們跟着他那幾天,發現他有意無意總想甩開我們。”

“那可能是因為……”郁小龍想了想,不知道用什麽措辭來形容夏琮這個人合适,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無時無刻不覺得這人怪,“他不願意被人跟着。”

“有這種可能,但是你既然跟他提過這事,照理他不應該這麽排斥才對,你想他一個學生,明知道有危險,還故意想甩開能給他提供安全的人,這合理嗎?”

“還是他覺得自己既然能救你們,也必然有能力保護自己,結果你看呢,反過來怪你保護不周,還有,”小丁說:“如果只是這點我不會這麽懷疑。”

“還有什麽?”郁小龍皺眉。

“一開始我們跟着他,他表現出抗拒,後面我們就跟得很小心了,照顧他是個學生,可問題在于,無論我們做得有多隐蔽,他好像都能察覺出來。”

“警惕性很強?”

“對,比我都強,這人到底什麽背景?”

什麽背景?這問題把郁小龍問住了。

一個學生。

一個自稱弱不禁風拳腳上卻跟他不不相上下的學生。

或者一個富二代,會飙車會畫畫會拉小提琴滿身技能追求精致人品獨特的富二代。

又或者,一個流連花叢卻好意思表現的對他情有獨鐘聲稱日思夜想想杆他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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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小龍也不知道這人究竟什麽背景,認識這麽久,接觸了這麽多次,他還是不知道從夏琮嘴裏說出來的話真真假假究竟有幾分可信。

大概他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有徐銀亮的前車之鑒,他沒有把夏琮對他的死纏爛打,看得太過于荒誕罷了。

李鬼他們最近新搭上的,應該是從外地流竄過來的一夥人,帶頭的叫萬軍華,人稱軍哥,标志性的一件軍綠大衣,披了快一個冬天了。

郁小龍以前沒聽說過這號人,自守門前一畝三分地沒想過去外面,更沒想耕別人的,從目前幾次交手情況看,這夥人是比菜杆多那麽點能耐,但也不足為懼。

可能那邊很快也意識到了,想要從他們手裏搶東西,不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攻勢不再如之前猛烈,郁小龍幾次找上門都撲了個空,局面算是暫時穩住了。

而且馬上要過年了,沒人想在這個時間點起沖突,于是兩方暫時因為“大過年的”這一口頭停火協議而十分默契地選擇按兵不動。

郁小龍今年又是最後一個走的,不同于一般人的年假,他只離開一個晚上,對他來說這一晚上和平時回家最大的區別,大概只是周遭多了些節日的氣氛罷了。

他給黑狗開了兩個罐頭當年夜飯,又把被趙菲裝點得暖和又少女心的狗窩往避風的地方挪了挪,最後照例拍了兩下狗頭。

日子還是越過越好的,現在不僅頓頓有狗糧,偶爾開葷連罐頭都吃上了。

郁小龍進門時,郁行強在廚房炒菜,這讓他頗有些意外,因為從他記事起,印象裏就沒有吃過任何一頓郁行強做的飯。

蔡群英總跟他提起,說郁行強當年追求她的時候,不僅買菜做飯樣樣拿手,修電器做家具刷牆敲釘更是件件不在話下,用現在流行的詞來說,是個暖男。

郁小龍想象不出來,因為到他這兒,父親這一詞除了稱謂,其他代表的意義都太過模糊和單薄。

唯一還剩給他的,只有眼下這副孱弱的病體,以及病體都掩蓋不了的,依舊固執而冷漠的靈魂。

“不是叫你早點回來嗎,怎麽又弄到這麽晚,快,去給你爸打打下手,他一個人忙到現在。”蔡群英看見他進來,立馬抱怨起來。

郁小龍脫了外套,進去洗手,問郁行強有什麽要他幫忙的,郁行強随便指了幾樣,郁小龍沉默地接過手,期間兩人照例無任何交流。

蔡群英不時進來活躍氣氛,郁小龍看得出來她很賣力,希望父子倆的關系能像他們夫妻之間一樣冰消雪融,再續前緣。

可惜誰也不買她賬,一再的遭受冷落讓她看起來不免有幾分心酸的可憐。

晚飯的時候,在春晚喜慶熱鬧的歡歌笑語聲,以及外面不時照亮窗戶的焰火光裏,郁小龍舉起杯子,跟郁行強和蔡群英各自碰了碰,說了聲新年快樂。

郁行強先是一愣,接着回了句新年快樂,蔡群英卻為此差點落下淚來,這讓郁行強有些不耐煩,夾了筷子菜到她碗裏,“好了,哭什麽,大過年的,吃飯。”

飯後郁小龍洗碗,蔡群英在房間裏待了會,過來廚房,郁小龍看她面色有些猶豫,“怎麽了?”

蔡群英看了眼外面,小聲道:“你放在我床頭的錢,我看到了,怎麽……比去年少了這麽多呀,我不是要說什麽,知道你在外面辛苦,但……”

“沒少。”郁小龍沒擡頭,說:“這是這一個月的,後面的我等下個月再給你。”

蔡群英頓住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管不好錢,那就我來替你管,就這意思。”

蔡群英難以置信,“什麽叫我管不好錢,我哪裏花錢大手大腳了嗎,你要這麽算計。”

“這不是算計,我問你要錢,那才叫算計。”郁小龍停下手上的動作,壓着聲音,“你買的那些沒用的東西,加起來快有四五萬了吧,這還不叫大手大腳?”

“誰說沒用的,你去問問你爸,你去問問,他吃了有沒有效。”

蔡群英在說到自己擅長的東西時,腰杆都比以前挺得直了,“你以為單單靠放療就能有現在這精神,這是照那麽幾下就能好的病嗎,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就是不信。”

“那你還說什麽。”

“可你不能讓別人也不信啊,他現在什麽樣你也看到了,這可是救命的藥,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你爸死你才開心。”

郁小龍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他深吸了口氣,“我要是想眼睜睜看着他死,我就一分錢都不會拿回來。”

錢确實是個好東西,給人壯膽,又給人撐腰,他才說了這麽一句,蔡群英就閉嘴了,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是郁小龍,郁行強就連照那麽幾下的機會都沒有。

“你爸他畢竟生了你啊,你說這種話,他聽了多寒心。”蔡群英放緩了語氣,“他現在身體不好,你多體諒體諒他,他也不容易,那放療是人做的嗎,哪次做完回來不是暈就是吐的,好好的人被折磨成什麽樣了,就剩個骨頭架子了,我看那東西才是騙錢。”

“我不管你怎麽想。”郁小龍說:“我頂多再加一個月,給你兩個月的生活費,醫院那邊,看多少給多少,這病開銷多大你也清楚,我一個人掙不了那麽多。”

“可你是他親兒子,你手裏有你現在不拿出來你等到什麽時候拿,你讓我怎麽辦,讓我也出去打工嗎,這實際嗎,我走了誰來照顧他,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吵什麽吵,過個年也不消停!”外面傳來郁行強的咳嗽聲,蔡群英趕緊出去了,兩個人說了什麽,過了會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

蔡群英坐在沙發上小聲地哭,郁小龍站在狹小的廚房間裏,胃裏一陣難受過一陣,剛吃下去的熱乎飯,此刻冷得像石頭,又冰又硬,壓得他胸口沉如積山。

電話聲響,接起來才發現是夏琮。

“原來你是本地人啊,回家過年了?”夏琮的聲音聽着像是在外面,背景裏是嘈雜的風聲。

“你沒回去?”郁小龍問。

“無家可歸。”他說:“我在你們住的地方呢,前兩天一直看到你,以為你也跟我一樣。”

“……”一個深陷争寵無家可歸的富二代。

“找我有事?”

“是啊,這樣一個盛大的節日,我形單影只的不可憐嗎,出來陪陪我吧小卷毛。”

郁小龍看着窗外搖動的樹影,不知道是過于壓抑的環境讓他急于纾解,還是夏琮此時可憐的聲音蠱惑了他,他沉默了一會,輕輕嘆出一口氣,再次看了眼窗外。

“你找個地方先待着,我……”

“我過來接你。”夏琮笑着說。

車門一開一關,帶上來一股逼人的冷氣,今天外面确實很冷,南方的天氣裏,零下八九度已經是極限,上去郁小龍裹緊了衣服,還是沒忍住啰嗦。

夏琮把車裏的空調溫度開高,看了他一眼,“又不高興?”

“嗯?”

“我發現我每次見你,你都是這樣一臉不爽,像別人欠你錢。”

郁小龍涼涼地回了句,“那還見什麽?”

“我說過我不喜歡了嗎?”夏琮笑,“我好像一直在努力向你證明,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欠糙的樣子。”

郁小龍往下面坐了點,讓自己陷進座椅裏,羽絨服的領口遮住了半張臉,他說:“可惜你也只能喜歡了,你糙不上。”

“哇哦。”夏琮輕吹了聲口哨,大概是沒想到郁小龍會這樣回他。

對他那些言語上的騷擾,他從來都是要麽拳腳相向,要麽怒目而視,幾乎沒給過好臉色,更別提是這樣具有挑釁意味的回擊了,這讓他今天看上去有些不尋常。

車從小區裏開出去,夏琮在拐過一個彎後說:“突然想到個段子,我倆現在這樣,覺不覺得特別像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

郁小龍看了一眼他的側臉,半明半暗地掩在不斷掠過的光影裏,“我高不高興不好說,但你肯定不是沒頭腦。”

“你可以說我在別的地方有頭腦,但在你這裏……”夏琮故意停頓了一下,“我很少主動追人,例外沒有超過三天,而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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