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你賺與我賺
郁小龍等了一會,夏琮沒有回他,他正準備上樓,某個歸屬地為本省的陌生號碼打了進來。
“是郁小龍嗎?”對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問。
郁小龍隐約覺得有些耳熟,“……你是?”
“我羅少欽,我們見過兩面的,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他這麽說郁小龍必然沒印象,但他報了夏琮的名字,還報了之前郊區那個賽車場,郁小龍想起來了。
“記得,找我有事?”
“你過來一趟吧。”羅少欽說:“我們在四陽山這邊,夏琮跟人有比賽。”
郁小龍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或者說他只聽懂了字面,“為什麽叫我?”
羅少欽沉默了一會,說:“反正你來一趟吧,他們玩挺大的。”
郁小龍聽他提到賽車場,又提到四陽山,很明顯他口中夏琮跟人的比賽,這次應該是跑山路,至于他說玩得大,他沒有概念,無非又是一群浪蕩少爺聚在一起,搞争風吃醋的把戲。
只是羅少欽不尋常的語氣,莫名讓他有些不安,他會來叫自己的動機也很耐人尋味,郁小龍猶豫了一會,拉上衣領,拿起施傑的摩托車鑰匙出了門。
四陽山是他們當地的一座山,沒什麽特色,位置偏僻,走的人很少,以前為了躲過路費,不少大貨車司機會選擇繞路來這裏,時間一久,本就過不了質量關的路面被破壞得坑窪不平。
出了幾次事故後,政俯封了一段時間,最近聽說和另外一條路段一起被列入國省道路面改造項目了,至今為止動沒動工改得怎麽樣郁小龍沒再關注過。
就連羅少欽提起這個名字,他都反應了一會在城市的哪個方位。
他是第一次知道會有人上那裏去跑,不僅是跑,還是比賽。
山路年久失修,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如果是那時候在賽車場裏那種速度……不管賭注是什麽,光這種行為本身,就足以與危險劃上等號。
四陽山南面山腳下,停了整排的車,幾輛越野開了車頂探照燈,把入口照得雪亮,人聲嘈雜,郁小龍來的時候幾乎沒人發現,只當也是聽聞有比賽過來圍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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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背光的地方站着,掃了一圈周圍,先是看到了羅少欽,在跟什麽人說話,再往旁邊,遠離人群的地方,夏琮背對着,踩着保險杠,坐在一輛車的車前蓋上。
他今天沒穿賽車服,簡單的黑色三葉草薄夾克,拉鏈是白的,随意地只拉到胸口的位子,裏面是一件青灰色的T恤。
郁小龍知道事實并不這樣,或許是夜晚風涼,夏琮被吹得微微鼓動的衣服下,躬起的背脊莫名給人一種單薄瘦削感。
他仰着頭正在抽煙,煙霧随着動作輕緩地吐出,被風吹在臉上,五官糊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團。
但當白煙散盡,郁小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隔着稀疏的人影,夏琮的目光轉向了自己,他似乎是愣了片刻,接着跳下車朝他走來。
“你怎麽來了,”夏琮看着他,“誰跟你說的?”
“我有事情問你,發你消息了。”郁小龍說。
“嗯?”夏琮拿起手機掃了一眼,看到上面的留言,他沒回答,又放了回去。
“你跟誰比賽?”郁小龍問。
“還能有誰。”夏琮輕飄飄地道:“約我挺多次了,難得無聊,陪他玩玩。”
“在這種地方玩?”郁小龍環顧四周,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這裏死過多少人?”
“那又怎麽樣,我會是下一個嗎?”夏琮靠近,眯起眼睛,“還是,你在擔心我?”
“……”
“承認就親我一口。”他說:“別的我現在不想聽。”
郁小龍嚴肅地推了他一把,夏琮直起身,煙在地上踩滅,“我以為你是來給我送戒指的,看來不是。”
他看着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道:“不過既然你出現了,說明理由已經想好了,是嗎?”
郁小龍正要說話,遠處傳來尖哨聲,有人站在車頂揮舞旗幟,車檢查好了,路面也已清理幹淨,比賽即将開始。
“你跟他賭什麽?”夏琮走之前,郁小龍急急地問了一句,夏琮卻沒說,只說等比賽結束了來找他。
郁小龍看着他走過去,走到車邊,跟楊培說了幾句話,然後坐進車裏,連頭盔都沒戴,山路不比場地,沒有緩沖區和防撞牆,他們這樣随意,幾乎是拿命在玩。
郁小龍跑去問羅少欽,他們賭什麽,羅少欽搖了搖頭,“他不跟我說,不過我猜多半跟你有點關系,聽說楊培來找過他幾次,提到了你,具體是什麽不清楚。”
“所以你叫我來?”
“是啊,萬一他不幸挂了,跟你還能見最後一面。”
郁小龍看着他,羅少欽見他臉色難看,忙改口道:“哎我瞎說的,這你也信,這路又不長,提前兩天來跑過了,以他的技術,絕對不會有問題的,放心。”
“怎麽定輸贏?”郁小龍問。
“老方法,算時間。”羅少欽說:“這地兒路窄,不好超車,且不是閉環,只能算時間,不過這小子發揚風格,還給楊培讓了十秒,那王八居然也接受了。”
短距離的比賽讓十秒意味着什麽,郁小龍一個外行都知道,四陽山他走過一兩次,算不上多險峻,但也有幾處U型彎和下坡急彎。
晚上不比白天,且山路颠簸,車子的抓地力就會明顯不足,很容易發生打滑的情況,沒有圍欄,沒有防護措施,郁小龍看不出來有任何值得人放心的地方。
他不相信夏琮是為了他在賭,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許他只是裏面很小的一環,也許他是他這一方的賭注,都有可能。
會跟菜杆的事有關系嗎?郁小龍突然冒上來這樣一個念頭,不怪他這樣想,所有的事情都發生的太巧合了,尤其剛才羅少欽還提了一句,說楊培家裏在當地很有勢力。
在裁判十秒的倒計時聲裏,郁小龍拉開夏琮的車門坐了進去。
夏琮有些錯愕地看着他,郁小龍拉起安全帶,這次沒用他幫忙,自己熟門熟路地系上了,“沒規定不讓帶人吧。”
夏琮車門一直沒鎖,似乎在給郁小龍考慮的時間,看他坐得穩穩的,真不打算下去了,他笑了笑,“你不怕死?”
“你會讓我死嗎?”郁小龍反問。
夏琮看了他一眼,降下車窗朝外面招了招手,裁判按了暫停,問過楊培那邊後,給他找來一個頭盔。
夏琮把頭盔給郁小龍,看着他的眼裏似乎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身體被固定住,只能他傾身再把郁小龍拉過來一點,在他頭頂輕撞了下,“放心,不會讓你有事的。”
“最好是。”郁小龍把手裏的煙掐了,看着前面,“聽說過很早以前的一個新聞嗎,一個大學生為救一個挑糞工死了,引起了社會上的讨論,都在問值不值?”
“嗯?”夏琮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時候說起這個,“你覺得呢,值嗎?”
“當然不值。”郁小龍說:“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也許生下來那一刻作為單純的生命是平等的,但社會不一樣,社會為你附加了無數高低條件。”
“種族、家庭背景、學歷、長相、身高、氣質、健康與否這些,都足以把人像金字塔一樣區分開來,人人平等是理想,所以才要時刻挂在嘴邊。”
夏琮轉頭看向他,“你想說什麽?”
郁小龍看着綿延向前探入黑暗的車燈軌跡,短短一線如同照向了虛空,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開口就說了,看來這樣古老又哲學的命題确實不适合他。
沉默了一會後,他戴上頭盔,突然笑了笑,“想說也許我跟你一起死,是我賺了。”
“你意思是我的命優于你?”夏琮看着楊培的車在他面前消失,目光沉了沉,“那你怎麽不想想,我可是看上了你,單這一點,你的命就高于我所有的附加。”
郁小龍心髒猛地一縮,幾乎就在夏琮話音落下的同時,車子沖了出去,他來不及區分那句話帶給他的感覺究竟是怎樣,還是因為過快的車速下他根本無法思考。
跟上一次坐在這裏時感覺不同,周圍的黑暗和對危險的感知都給他的心髒帶來了不小的沖擊與壓迫,他悶在頭盔裏,聽到自己胸腔發出來的沉悶且瘋狂的喊叫。
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危險,他也曾經歷過刀鋒落于眼前,但都不及這次讓他緊張,因為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的安危完全系于他人手上。
夏琮全神貫注地看着眼前,省卻了玩世不恭,目光是郁小龍從未見過的專注,也許之前那次也是這樣的,只是頭盔擋着,他沒能看清。
郁小龍沒有刻意想些什麽,人卻漸漸平靜了下來,夏琮的車其實很穩,偶爾的颠簸也被他壓在最小的幅度內,在他還沒太大感覺的時候,兩個急彎就這樣過了。
離楊培的車應該很近了,過路的揚塵比之前重了許多,夏琮手腳并用,熟練地操作着,引擎瘋狂轟鳴,他不算調整加速,直到看到前面不遠處的車尾燈。
山路很窄,郁小龍不知道夏琮要怎麽超車,剛才羅少欽說的時候,他就有一點不能理解,既然是算用時長短,那夏琮讓出來的這十秒有什麽意義。
如果是難以超車,楊培想占便宜,比他先出發就行了。
所以唯一的解釋,剛才等的那十秒,已經計算在總時長內了,夏琮如果想贏,就一定要趕上并且超過他。
而這種路況下,超車的點只有進彎或者出彎。
兩輛車相距越來越近,郁小龍能感覺到前面楊培在不斷地提速,車身劇烈地颠簸着,夏琮則緊緊地咬在後面尋找機會。
一個九十度的直角彎,外側砂石蓬松,楊培突然變得謹慎起來,車輪緊貼着內道,給外圍留出了一片過身的空隙。
如此長時間的攔截堵塞,突然暴露出這樣一片光明地,就像故意抛出的雀食一樣,布好羅網只等獵物深入。
夏琮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突然加速,輕拉了下手剎,然後向着彎道打方向盤,郁小龍感覺車身猛地一滑,一股強大的離心力襲來,幾乎要把人甩出去。
他甚至有種後輪踩着山崖邊緣已經騰空了的錯覺,這讓他呼吸一窒,手緊緊抓着車頂的扶手,心跳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楊培卻在這時候突然減速,向着外道逼來,夏琮猛地踩下剎車,手上的方向不變,車子沒能順利飄移過去,而是在原地轉了一大圈,速度一下減了不少。
“害怕嗎?”穩住了車身後,夏琮問。
郁小龍滿手心都是汗,他緊抿着唇,沒有說話,夏琮突然握了下他的手,看着前面,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下一把,我們一定超過去。”
郁小龍突然有種感覺,覺得夏琮剛才是故意的,故意挑釁,引楊培出手,那個彎可能根本過不去,卻從心理上給了楊培巨大的壓力,他明顯已經有些急躁了。
在如此高強度需要高度精神力的比賽裏,最忌諱的,便是在心理上或情緒上出現任何破綻。
郁小龍想到剛才的生死攸關,黑暗也許不僅僅是把對着自己的刀口,至少他在什麽都看不見的情況下無法凝視,深淵帶給他的恐懼便也減輕了許多。
而夏琮,從始至終都鎮定異常,哪怕是剛才那一下游走于失控邊緣的意外。
也許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下,但危險并不總是聲勢浩大的洶湧而來,可能一個很小的微不足道的石子,在那樣的情境下都能讓他們命喪黃泉。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建立于他自負下的豪賭。
郁小龍愈發堅定了一直以來對這個人的評價。
他真的就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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