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淋與一起淋

施傑一大早開車送郁小龍去火車站,一路上熄火了三次。

郁小龍忍無可忍,“施老板咱換輛新的行嗎,錢我出一半。”

“用不着。”施傑邊打火邊擺手,“十幾塊錢買個火花塞的事兒,換了就行了。”

他大概不記得這是換的第幾個火花塞了,壓根就不是火花塞的問題,哪怕現在把車前臉全部換了,郁小龍都要擔心這架子承不承得住再多坐一個人。

他看手機,還有時間,最近摸透了這輛金杯的脾氣,他把路上可能會熄的火,以及需要多少時間能重新上路全算進去了,提前兩個多小時出的門。

“看,這不是好了嗎,還能開,才十八萬公裏,年輕着呢,不跑個三十萬,對得起我花的那一萬塊錢嗎。”施傑不知道下去捯饬了些什麽,回來火又點上了。

“……”

“錢多燒得慌是吧,房貸還完了嗎,欠的……欠的錢還了嗎,張嘴就是買。”施傑瞪了他一眼,“過日子呢,吃了上頓還要想着下頓的,別手那麽敞。”

“少說兩句,啰嗦。”郁小龍發現他這一兩年是越來越啰嗦,難怪趙菲都要嫌棄。

“啧。”施傑一踩油門,“反正不徹底開趴窩了,打死我也不換,哎,時間還夠嗎?”

“來得及,你正常開。”

手機上跳出來一條消息,他為了今天能跟代樁順利碰面,特地下了千牛的手機版,其實可以加微信的,但好像他倆誰都沒提過,就默認了這一種聯系方式。

郁小龍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除了買東西,把旺旺當做聊天工具呢。

他半個自由職業,上線不固定,代樁給他留言,他看到的時間有早有晚,但從來差不過三十秒,就一定會收到對方的回複。

“确定不是那姓夏的吧,這麽急着見你。”施傑一直知道有這麽個人,他比郁小龍還敏感,尤其聽說是來找郁小龍修船的,還是條壞得稀爛的船後,當下拖張椅子坐他身後,讓他問,層層盤剝地問,丁點疑慮也別放過,哪怕代樁答得再□□無縫,甚至把在校績點都放出來了,施傑還是持懷疑态度。

主要是那壞痞狡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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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次說要見面。

“應該不是。”郁小龍說。

施傑認真想了想,确實不太可能,如果真是夏琮,應該沒那個狗膽這麽随随便便就敢來見他。

何況郁小龍跟他聊了這麽久,真有貓膩,僞裝得了一時,還僞裝得了一年嗎?真要那樣,前一波栽進去還真不能說自己有什麽責任。

送到停車場,上去之前施傑叫住他,又開始扭捏,“怎麽說呢,那個……畢竟也大三了,小肯定算不上小,要是合适……談談也行。”

“……”

“我說真的,雖然學歷不怎麽配,他那學校是高級了點,但優勢不是他喜歡你嗎,那以前……”以前沒好結果,施傑頓了頓,但誰說這次就一定也沒有呢。

“那不叫喜歡。”郁小龍有些無奈,他沒辦法跟施傑解釋,不是恰好喜歡男人的人都喜歡他的,同類是少,但這裏面沒必然的關系。

“那不叫喜歡叫什麽,你倆天天聊來聊去,真要什麽想法都沒有,買完散夥,何必什麽都跟你交代了。”施傑可不蠢,就算喜歡談不上,興趣總有點的吧。

“……不說了,進站了。”郁小龍揮了揮手。

“回來提前跟我說啊,我來接你。”

展會總共持續兩天,他今天過去,要到後天晚上才回來,這車白天開着都不安全,別說晚上了,郁小龍打算到時候直接打車。

汪浩洋帶人昨天就過去了,展臺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展品他親自押運,一些不易折疊又經不起碰撞的進車前都拆了,所以到現場後還要重裝。

郁小龍到的時候已經裝了一部分了,剩下一些其他人繞不明白的,反正留足了交流時間,到時候有人來看,他坐那現場演示也行。

來的人還挺多,大部分集中在幾家圈內有名的制作公司那邊,像他們這種沒太多名氣的,就是混個臉熟,不過也有技術宅們圍過來讨論交流的。

郁小龍見了好幾個論壇上的同好,後臺都有聊過,這次終于把臉和名字對上了,有一個還是大品牌的設計,對郁小龍的作品很感興趣,留了聯系方式。

郁小龍不時低頭看一眼手機,再往四周張望,汪浩洋終于能坐下來喝口水了,累得直捏脖子,“找人?”

郁小龍搖頭,收拾了東西,跟他們輪流去吃飯。

就在他要走的時候,一個瘦瘦高高背着包,穿着黑色羽絨服的年輕面孔出現在他們展臺前,深灰色的圍巾遮了半邊臉,只露出黑亮的眼睛和一道高挺的鼻梁。

郁小龍看過他學生證上的照片,當下便認出來了,但代樁應該沒見過他,不知道為什麽,站定的第一眼,他沒有半分遲疑地把目光鎖定在了郁小龍身上。

他拉下圍巾,沖他笑了笑,“你好。”

“代樁是吧?”郁小龍同樣笑了下,看他似乎走得急,額角都出汗了,随手遞了瓶飲料給他,“還以為你不來了。”

“起晚了,差點沒趕上高鐵,不好意思。”代樁輕咳了聲,說話時有輕微的鼻音,郁小龍找了張椅子給他坐。

他一貫話不多,尤其不擅長套近乎,以往聊天都是代樁在說,很少有冷場的時候,今天不知道怎麽了,坐下來光是看他們展臺上的船,他就看了近一分鐘。

這一分鐘全程沉默。

郁小龍略微有些尴尬,問他吃飯了沒有,要不要給他也訂一份。

代樁謝過他的好意,說自己今天感冒了,他把椅子往後又挪了點,像是怕傳染給他,郁小龍找工作人員給他倒了杯熱水,大概是身體不适,看着有些沒精神。

郁小龍又跟他聊了幾句,代樁有問必答,臉确實是學生證上那張臉,比學生證上可能還要再好看許多,但給人的感覺卻不對,郁小龍不知道怎麽形容。

他說不出來他應該是什麽樣的,但似乎不應該是這樣。

他是那種,郁小龍随便抛出一個話題能在短時間內開枝散葉出十個的人,從來不會讓人有冷場的感覺。

甚至有時候能明顯地感覺到他說話時那種不想讓話題斷了的刻意的熱情。

也許是第一次見面的緣故,有些人就是這樣,屏幕背後各種放得開,其實極度懼怕社交,緊張了也說不定。

這個想法一出來,郁小龍很快又否定了,代樁給他的感覺,從說出你好開始,都非常的穩,他并不緊張,相反他非常冷靜。

他獨自坐在那裏,把完着手上的小玩意,似乎有些興趣,又偏偏給人一種,他必須坐在這裏完成某項任務的使命感。

“縫帆布的時候,現在知道用鎖邊針腳了嗎?”郁小龍突然問,這是之前代樁跟他說風帆縫不緊時,郁小龍反複糾正他的一個問題。

代樁聞言擡頭,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沒有聽清,還是沒聽懂。

郁小龍猛地看向四周。

展館一共兩個出入口,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正南門那擠着不少工作人員,正在往裏撤一些不能沾水的外景布置,擠攘吵鬧,圍得水洩不通。

他望向東門,突然放下手裏的東西,穿過人群往那裏走去,他沒拿傘,外面雨似乎不小,他看到他沖出去時,代樁變得詫異的神情,更加堅定了猜測。

很明顯他不是,姓代的或許真有其人,确實是他,但坐在電腦前跟他打字聊天,整整一年時間,反複向他請教該怎麽修好一條船的人,絕對不是他。

郁小龍沖到場館外,拜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所賜,整條瀝青路面被水洗得發亮,四周樹影光禿,天明地淨,令行走于其間一抹撐着傘的修長人影無處遁形。

太好認了,兩年時間,郁小龍以為自己至少能模糊他的長相,然而誰知道,他連他肩背的形狀都記得清楚。

他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站住。”

那人放慢腳步,逐漸停了下來,裹在寬大羽絨服裏的背脊随着那道聲音張起,又因為站定的姿勢放松少許,似乎對于才不到十分鐘就被人識破有些無奈。

他輕嘆口氣,慢慢轉過了身,“這麽大雨還追出來。”

郁小龍沒說話,看着他。

夏琮等了一會,“不打個招呼嗎,好久不見什麽的?”

盡管已經習慣了他在很多事情上的沉默,但此時此刻夏琮還是希望他能說點什麽,雨下得很大,比剛才又大了許多,隔着雨幕看人都有些不太真切。

他往前走,傘柄傾斜,想給他遮雨,郁小龍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夏琮一下收住動作,右手微擡,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好,我不動。”

他把傘收了,兩手交疊着撐在身前,傘骨很硬實,也黑得很透,襯得他被雨水打濕的手背蒼白得血管肉眼可見。

夏琮想說什麽,突然被嗆了似地咳了起來,咳得有些兇,隐隐能聽到肺裏沙啞的撕扯聲。

不是裝的。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他嘴角有些蒼白地笑笑,“傻不傻啊,非要一起淋雨。”

“代樁是你?”郁小龍看着他,視線冰冷。

“這麽會猜,怎麽不猜我也是來參展的?”

“……”郁小龍心底不可抑制地湧上來一股久違了的厭惡感,他不為所動,等着看他怎麽撒謊,然而夏琮卻淡然一笑,承認道:“好吧,是我。”

“本來沒想那麽快讓你見到我的。”他又咳了兩聲,有些自嘲,“一時沒忍住。”

汪浩洋第一次以自己公司的名義參展,千叮萬囑讓他們第一天務必都穿得正式點。

場館裏面熱,郁小龍脫了羽絨服,現在身上就剩下一件薄薄的襯衫和西裝外套,肩膀淋濕了,冰涼的雨水順着領口滾進去。

冷是必然的,但比起此刻他被事實羞辱而激蕩起的怒意,又似乎不算什麽,他拳頭緊握,竭力克制着問道:“裏面那人是誰?”

“代澤,宋業的男朋友。”夏琮有幾分懊惱,“不應該找他的,一點戲都不會演。”

“所以從頭到尾都是你?”

“是我。”

夏琮臉上挂着笑,眼睛裏也都是笑意。

他一直都很愛笑,但正如宋業說的那樣,笑得不真誠,郁小龍以為相處久了,慢慢了解他了,就能分辨得出來他哪些笑是出自真心,哪些又透着敷衍。

像眼前這種,笑意裝進眸色深處,像盛着透亮的光,是他以前最喜歡的,然而現在看,卻只覺得諷刺。

他以為自己于他而言是特別的,直到後來才發現,他根本還是不了解他,又哪來的分辨力呢。

“你又想做什麽,騙我有意思上瘾是嗎?”

“如果我說我騙你只是因為我想看看你呢。”夏琮目光定定,有幾分幼稚,說想看看,就真的認認真真地看進他眼睛裏。

“你不知道,能再次站在你面前,即便聽你這樣兇我,我也很高興。”

郁小龍突然笑了聲,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笑,他沒想讓自己笑,面部神經卻不聽他使喚一樣,等他反應過來要收斂,他已經笑了好一會。

太傻逼了,幸好這裏是後門,沒什麽人經過,不然看到他們兩個,明明有傘還大冬天零下七八度站在外面淋這麽大雨,真的傻逼透頂。

他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追出來,就算看出來了,删了就是了,不聯系不行嗎,躲着不行嗎,何必還要來追根究底見這一面。

他從夏琮的手,看到他有些蒼白卻泛紅的眼角,“如果現在你告訴我,你這麽想見我,是因為得了絕症,我也會很高興。”

夏琮突然加深了笑意,似乎終于從郁小龍身上看到了他期望的反應,他把傘又重新撐了起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改天我再跟你解釋,進去吧。”

“不會再有改天。”郁小龍轉身往回走,雨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心裏燒着一把火,硬是連這樣徹骨的冷意都挨住了。

夏琮似乎還想說什麽,身後傳來腳步聲。

“滾!”郁小龍頭也不回,從喉嚨深處吼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讨厭寫重逢場面了,壓根不知道該說什麽

要我說就直接

“好久不見。”

“滾!”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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