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輸與贏
這個點還沒開始營業,除了施傑他們,店裏幾乎沒什麽人。
光線整體被調得有些暗,桌椅又都是黑白棕的配色,很難明快到哪裏去,但被輕柔低緩的音樂聲包圍,便顯得很清靜。
郁小龍進去的時候,施傑正站在吧臺後面,邊擦玻璃杯邊朝他使眼色,“怎麽回事?”他一臉狐疑,往角落的位子那努了努嘴,“不會這麽湊巧也姓夏吧?”
他剛才聯系他,必然已經跟人打過照面了,從與夏琮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上也能窺出一二。
“等會再跟你說。”郁小龍道。
“喝什麽?”施傑扔下手裏的布看着他。
“他點了嗎?”
“點了。”
郁小龍往那一桌看去,夏議正随手翻着身後架子上擺來裝飾用的雜志,施傑還算沒太怠慢,特地為他把那一排的燈帶全開了。
“我不用了。”郁小龍往那走去。
夏議聽見聲音,擡起頭來,合上書頁微微一笑,“好久不見,小龍。”
他跟兩年前變化不大,依舊是那副溫和而有教養的樣子,其實一個人如果不是人生際遇波動過于強烈,氣質與談吐兩年的時間确實不可能會有太大變化。
他說話不疾不徐,看人的目光真摯有禮,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可能也是聽說他姓夏之後,施傑沒有表現出太過明顯的反感還給他打電話的原因。
郁小龍沒說什麽,只略微一點頭,看向他手邊放着的一口未動的橙汁,“我給你叫杯熱的吧。”
“如果方便的話再好不過。”夏議略微有些抱歉的樣子,又問郁小龍喝什麽。
“不用了。”郁小龍去吧臺,找施傑換了杯熱茶,店裏當然不提供這些,但作為招待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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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夏議靠着椅背,兩手交握在身前,姿态比起剛才放松了許多,“我想過你可能不願意見我。”
“我連他都見了。”郁小龍沒太多情緒地在他對面坐下了。
“不是自願的吧?”
夏議看着他笑,郁小龍跟着笑了一聲。
“你是要管他嗎?”他猜測這或許是夏議來的目的,作為夏琮的長輩來跟他道歉,保證以後會約束好他,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
但夏議卻搖了搖頭,“我可能會說他,但不會真的插手,他是個成年人了。”
說完他又笑着加了句,“沒成年的時候,我也不太能管得住他。”
所以是來當說客的,郁小龍想。
他懷疑這是不是又是夏琮的手段,知道他無論怎麽樣都不會把對付他那一套用在夏議身上,他只會坐在這裏,念着過去的舊情,乖乖地把話聽完。
“所以是他讓你來的?”
郁小龍幾乎篤定了這個想法,但夏議還是搖頭,“不,他不知道。”
他用某種類似調侃的口吻說道:“他現在可比以前保守多了。”
“我們随便聊聊吧,別緊張。”夏議看出郁小龍的戒備,試圖緩和氣氛,“你就當我是順路過來看看,今天晚上無論我說了什麽,你都不用太放在心上,這樣可以嗎?”
“好,聊什麽?”郁小龍配合地問。
“小琮他有跟你說過我們小時候的事嗎?”
“……提過一點。”
“聽這話的語氣就知道,肯定沒提好的。”
夏議眼裏在笑,似乎又有些無奈,“其實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有很多值得高興的事,但他好像只記住了這一件。”
“确實,這一件足夠駭人聽聞刻骨銘心對嗎?”
郁小龍看向他,沒有說話,他其實不願意夏議的随便聊聊聊到這上面去,就像很多時候他會刻意不去看他那條殘缺的腿一樣。
那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創傷。
但夏議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什麽禁忌不能聊的話題,也沒有把它視作仍在折磨他的痛苦。
他神色溫和,語态輕松,讓郁小龍想起那時候,他提着褲腳問他酷嗎的樣子。
“咕嚕”兩聲,夏議靠放在桌角的拐杖因為他突然喝茶的動作滾了兩下,郁小龍替他扶好,他接過來,視線在上面停留了會,說了聲謝謝。
“聊聊他小時候吧。”他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笑了笑,“你看他現在這樣,一定想象不到七八歲以前他有多粘人吧。”
“當時小家夥就只有這麽點高。”夏議比劃了一個比桌子長不了多少的高度,“他母親剛過世,在這個家裏很沒有安全感,唯一信任的人是我,所以時時刻刻都粘在我身邊,連上幼兒園都要偷跑出來,來我學校找我,一天見不到,回去屁股後面能跟一晚上。”
“是嗎?”郁小龍有些難以想象。
“有機會給你看他再小一點時候的照片,粉雕玉琢的特別可愛,尤其哭起來強忍淚水的樣子,很難讓人不動恻隐之心。”
“再後來,發生了那件事,等我醒過來,他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體會過當他哥哥的樂趣,反而變成了他處處照顧我。”
“如果說那件事有什麽是讓我真正覺得遺憾的,不是我少了一條腿,而是他,愧疚真的讓他變了太多。”
“哪怕這麽多年我反複糾正,這不是他的錯誤造成的,但他堅持認為他有責任,如果那個時候他能少粘着我一點,不讓我一起跟去,就什麽都不會發生。”
“你能明白他那種感受嗎?”夏議問,不等郁小龍回答他又說:“可能吧,但沒人能做到真正感同身受。”
他離開椅背,坐直了身體,手扣在玻璃杯口輕輕轉動,他看向郁小龍,用更低緩的語氣道:“如果這還不能讓你理解他的話,我可以再說點別的。”
“你想讓我理解他什麽?”郁小龍問,這些他知道,也想過,但不足以成為他和夏琮走到這一步的理由。
“他一定跟你提過郭飛燕吧。”夏議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說:“這個心狠手辣又嫉妒成性的女人一手主導了那一場車禍,是所有罪惡的源頭,對嗎?”
“不對?”
“沒有不對。”夏議搖了搖頭,“但對興明而言,她也只是勢力的一角。”
“這麽龐大的集團背後,利益網盤根錯節,其中的爾虞我詐遠非你能看到,要想在這樣的家庭尋一方安寧,連我都不容易,何況是他。”
“你可能沒有辦法想象,一個不受任何人庇護與寵愛的孩子,怎麽在那樣的環境裏活下來并安安穩穩地長到現在。”
郁小龍聽到這裏微微皺眉,“不是還有……”
“我們的爺爺?”夏議說。
“對,他可能是唯一還對他保有理智的,但就是這位他口中對他一視同仁的老人,曾經也當着他的面,說如果那場車禍裏,最後落下殘疾的人是他就好了。”
郁小龍聽到這裏心口一緊,這些夏琮沒有跟他說過,他知道他對夏議有愧,這份愧疚一直無法釋懷,曾讓他輕易放棄喜歡過的顧居然并轉頭開始利用他。
但他不知道他的處境,不是從夏老爺子去世之後才滑向深淵,而是一開始就已經在深淵。
施傑親自來他們這桌加水,丢給郁小龍一個杯子,大概覺得他嘴裏喊着不要不要,但他的臉色不是這麽說的。
夏議道了謝,推到郁小龍手邊,“所以你知道,當初做把你接過去的決定,對他而言有多難。”
外面雪好像停了,打在後窗上的雨聲變得稀疏,幾絲風從縫隙裏漏進來,吹動飄在水盆裏的蠟燭四處游曳,郁小龍看了會,問道:“他結婚了嗎?”
如果不是夏議說了這麽多,他可能永遠不會問這個問題,他相信夏議的為人,不會在夏琮已經結婚的情況下還跑來跟他說這些。
“當然沒有,他連這個都沒有跟你說嗎。”夏議感到不可置信,又猜不到夏琮到底什麽打算,“那他前面來找你都說什麽?”
糾纏。
郁小龍腦子裏冒出這樣的字眼,那次在他家他似乎提到過,當時夏琮并沒有否認,甚至還反唇相譏。
當然也可能是那時候他只顧着向他袒露欲望,覺得其餘不值一提。
“可能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夏議說:“施傑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勸過他,讓他把你送回來,他說他會處理好,後來等你走了我才知道他所謂的處理是什麽。”
“你覺得他是為我好?”
“或許吧,感情方面的事他不跟我交流,很多都是我猜的。”夏議難得露出幾分較真的神色,“但是與非上我應該沒有猜得太離譜。”
郁小龍笑了聲,夏議的話句句導向這裏,但他卻不能茍同,如果真的是為了他好,為什麽不說清楚,還是說比起說清楚,他就配得到這樣粗暴的對待方式。
他沒有見過他們是怎麽走到一起的,一路充斥着多少謊言與欺騙,他甚至不知道第一次見面他跟他打招呼的那個早上,他為什麽會那副樣子出現在他家裏。
“你不相信?”
郁小龍搖頭。
“好吧。”夏議笑,他好像明白夏琮為什麽不一次性把話都跟他解釋清楚了,“那你覺得兩年之後的現在,他決定回來找你是為什麽呢?”
還有一個讓他如此篤定的原因夏議沒說,過于隐私,說出來會讓郁小龍陷入尴尬。
那差不多是他走了快一年之後,有天他去夏琮那裏住,半夜聽到隔壁房間傳來怪異的聲響,類似男人的椯息聲,以及斷斷續續壓抑的申吟。
他以為夏琮帶人回來了,但第二天并沒有人從屋子裏走出去。
這聲音在之後的一年裏他又聽到過兩三次。
那應該是一段錄音,夏議猜,有時候這段錄音會夾在一首歌裏,夏琮或許會有這樣的惡趣味,但夏議還是一下猜到了什麽,繼而愈發覺得那音色似曾相識。
只是關緊了房門,沒有人知道,那個人前流連聲色與人虛與委蛇的浪蕩公子,夜深人靜聽起這一段錄音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其實不應該來,只是剛才有些話,他可能永遠不會跟你說,反而我這個外人更容易一點,現在我說完了。”夏議從桌邊拿起拐杖,慢慢站起了身。
郁小龍看着他,剛才搖頭的那份堅定落入眼底,罕見地閃過一絲懷疑與迷惘。
夏議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表态什麽,也不要先入為主,他應該還會來找你,到那時候你再決定。”
郁小龍沉默了一會,跟着起身,“你住哪?我送你吧。”
夏議穿好外套,朝他遞過去一個不太輕松的眼神,郁小龍送他到路口,果然看到林蔚茜等在車裏。
夏議看出來他還有話要說,故意放慢腳步等了一會。
“興明現在的處境,意味着什麽?”郁小龍終于還是問道:“你們是輸了還是贏了?”
“你覺得我能在這裏擅作主張地替他說這些話,是要輸了還是贏了”夏議笑着反問,又說:“如果不是我爺爺過世得這麽突然,我們早該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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