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過去與正當時
郁小龍往山下走,步子跨得又急又狠,兩條腿虛浮地踩着路面,差一點就要跑起來,迎面撞過來的勁烈的風一道道扇在他臉上,刀割般的疼痛好似皮開肉綻。
他劇烈地喘息着,每一聲都從喉嚨深處發出來,摧枯拉朽般地透支着他的命一樣,他想停下來,可這一聲吸到底,那一聲又呼了出去,完全不受他控制。
身上分不清哪裏在疼,就是覺得疼,每一寸筋肉都飽受折磨,他手腳發着抖,越走越快,像身後有追趕着的洪水猛獸讓他急于逃離這裏。
充斥在密閉身體裏的躁郁之氣在瘋狂流竄,他不敢停下來,他怕他不走,在這裏多待一秒,多想一個問題,都會把自己逼入絕境。
這算什麽,就因為他說不出口,反駁不了夏琮嘴裏的事實,所以活該受他媽兩年的罪?
他不是體面地離開有餘地可以選擇,他是被趕出來的,沒有提前告知,沒有任何商量,甚至連半句虛情假意的告別都沒有,就這樣顏面掃地地被扔出了門外。
那會夏琮在想什麽,擅自決定他舍生取義,覺得他能體諒?他砸點東西發頓脾氣心裏舒坦了就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回到這裏繼續過他以前的日子?
可聽他說的話呢,他明明就知道,知道郁小龍為他付出了多少,又做到過什麽地步,遠非一句願意可以概括,可他卻把他當成是自由收放的機器,或者臆想他天生涼薄。
被夏琮系好的帽子被風吹開了,很快,身體各處交雜着的痛意裏最先讓他感覺到的便是耳廓上的撕裂感。
可能是被風吹裂的,也可能是路上的枯枝劃的,總之應該是破了道口子,溫熱粘稠的血順着脖頸流了下來。
郁小龍終于放慢了腳步。
他心跳劇烈,冷風積壓在口鼻,吸不進肺裏又吐不出來,如鲠在喉。
不斷湧至頭頂的血液令他意識恍惚,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究竟在不在走,還是已經停下了,過于強烈的外界刺激接二連三地向他襲來。
他覺得自己快難受瘋了。
随着一聲低啞至極的嘶吼,淚水橫生而出,布滿了他整張臉,他站也不好,坐也不好,走也不好,留也不好,仿佛早就錯位了的整個人這一刻終于四分五裂。
他知道他心裏憋着一口氣,這口氣一直在,盡管兩年來令他寝食難安,但他不想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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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己都跟自己過不去的時候,有一口氣憋着能讓他少怨天尤人一點。
他還要活下去的,要不負衆望地從這段失敗的感情裏走出來。
他從善如流,裝作什麽都好,七八百個日夜足夠他忘記,所以差不多就現在,再久就令人厭煩了。
但就在這時候,夏琮回來了,告訴他等等,還有真相。
真相就是那是一場為了他好的騙局,是想要保護他所以不惜傷害他的善意謊言。
日積月累結繭般圓成的這一口氣,在這一刻突然成了無的放矢的笑話。
手臂被從身後緊緊拽住,郁小龍甩開,聽到逼近的腳步聲,意識到自己還在往前走,他有意朝另一邊偏着頭,耳廓擦到帽子的邊緣,刺痛激得他一凜。
夏琮再度過來拉他,執意讓他先停下來,從山頂到山腳,郁小龍瘋走了一路,他沒有每分每秒都跟着,但等他追到這裏,明顯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我叫了人來接我們,先在這兒等。”夏琮用了點力,替郁小龍擋着風,撕扯中他聞到有血腥味,接着看到他耳廓上流下來的深色的痕跡。
他心裏一驚,掰他肩膀想看更清楚一點,郁小龍回手就是一拳,“滾。”
夏琮聽他聲音也不對,這回沒由着他揍,趁他反擊,猛地把人抱住,等兩人一起跌進旁邊的枯草堆裏,他壓着他,去掰郁小龍擋在眼睛上的手臂。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傷口的,可當夏琮氣喘籲籲忍痛挨打終于能碰到他臉時,指尖觸到的,卻是一手的冰涼。
他怔了片刻,跟着紅了眼眶。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可能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出現過,比如那天他站在霍羽潔身邊,看着一地的玻璃渣和酒漬,認出裏面包裹着的木料碎塊是那艘船的時候。
又比如郁小龍和施傑他們去機場,失魂落魄地坐在候機大廳裏,連手機丢了都渾然不覺,登機前一秒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從廊橋上跑回來找的時候。
還有那條黑狗,從機艙裏被運出來,奄奄一息的模樣夏琮比郁小龍更早看到,當時那種明知道他即将經歷失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跟現在大概也相差無幾。
這兩年何止是郁小龍,他也過得不好,但這樣的選擇再來一次,他可能還是會這麽做。
他不會放棄跟他認識,不後悔陷于這段感情,但在帶走他這件事上,會更謹慎地考慮,而不是一時被沖昏了頭,以為自己有本事護他周全。
夏琮坐起身,拉郁小龍起來,掌着他後腦勺把人壓在自己肩膀上,看似是在安撫他,但他垂下頭,把臉深埋向郁小龍側頸的動作,反而像是在向他尋求安慰。
郁小龍睜着眼睛,越過夏琮的肩膀,木然地看向遠處,風揚鞭一般吹着,黑暗中枯枝敗葉的掙動仿若鬼影。
一直到這一刻他才醒悟過來,大冬天零下的深夜,坐在荒無人煙的山腳下哭一場是多麽的瘋狂與不合時宜。
夏琮手在他背上輕拍着,漸漸地,郁小龍的呼吸随着他一下一下的動作變得均勻,他開始感覺到冷,咬緊了牙關發抖。
“玩笑開起來總是容易,讓我正經說情話倒說不出來了。”夏琮抱緊了他,“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所有人都是過去,只有你是正當時。”
“郁小龍,”夏琮更緊地把人往自己懷裏擁,緊貼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你是我永遠的正當時。”
夏琮叫的人很快就來了,開了兩輛車,一輛給他,另一輛上應該有牽引工具,準備把面包拖回去。
夏琮開玩笑說幹脆別要了,賠輛新的給施傑,他要肯收的話,這車起不來怎麽說有他這一天的功勞。
郁小龍沒說話,除了那一聲滾之外,再沒開過口,他靠在椅背邊緣,出神地看向窗外,夏琮不時看他一眼,漸漸也不做聲了。
一直開到他家樓下,郁小龍推門下車,還是一句話都沒有,他走進樓道,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發現夏琮也跟了進來。
郁小龍站直了身體,停頓片刻,背後夏琮靠過來,突然握着他的手,把鑰匙推進鎖眼,推到底,并迅速朝右擰了一圈。
門開了,夏琮比他動作更快地走了進去。
“借個宿。”怕郁小龍多想,他加了句,“給張沙發就行。”
郁小龍沒管他,他渴得厲害,進廚房想喝杯水,沒熱的了,涼的湊合也行,正倒着,被夏琮一把推了出去,連帶水壺一起,說要給他燒熱了再喝,讓他忍會。
“……”郁小龍沒說什麽,繞過他去洗澡,夏琮在水壺周圍摸了一圈才找到開關,剛想提醒郁小龍耳朵上的傷給他看看,人已經進浴室鎖門了。
夏琮靠在竈臺前,想問他餓不餓,一晚上沒吃東西了,早知道他渴,路上停會車多容易的事,就因為不想跟他說話,所以怎麽都忍着。
他是想跟郁小龍慢慢來的,凡事總要有個過程,夏議因為擔心他來找郁小龍不在他計劃之內,但也說不上打亂,畢竟之前他只想有個能解釋的機會。
現在有了,無論郁小龍聽完後什麽反應,又需要花多少時間去消化,他都能接受,他不會再逼他做選擇。
郁小龍洗完出來,夏琮把兌好的溫水給他,他接過,直接進了房間。
很快他躺下了,但門沒關,夏琮默認自己得到了借宿的許可,郁小龍給他留了去他房間裏拿被子并共享空調暖氣的權利。
雖然也有可能,是他不想為了把他趕出去跟他費任何口舌。
半夜,郁小龍感覺到有人從他身後爬上了床,他剛睡着不久,迷迷糊糊沒有睜眼,夏琮手腳很輕,側身躺下,手搭在郁小龍腰的位置,連人帶被一起抱住了。
抱了一會,他擡起手,輕觸他耳廓,小心地避開有傷的地方。
裂口不大,已經結痂了,夏琮松了口氣,往郁小龍身上靠了靠,又摸他額頭,擔心是不是發燒了,好在沒有。
确定他不吃不喝睡這麽早純碎是因為心情不好不想理他,夏琮終于放下了心,他盯着他後腦勺,輕輕撥了會上面短短的發根。
“郁小龍。”他喊了聲,很輕,好似喊着玩,并沒有真的想叫醒他。
“別生氣了。”說着他又叫了遍他的名字,沉默了一會後,在他額角吻了吻,起身離開了。
郁小龍第二天早上起來,沒看到夏琮人,沙發上很幹淨,沒有任何睡過的痕跡,如果昨晚他那點意識是真的話,夏琮前半夜都坐在這裏,跟他一樣沒有睡着。
他去廚房,保溫壺裏留着燒好的水,冰箱上貼了張便利貼。
一向龍飛鳳舞的字,這回卻是一筆一劃地寫着,【有事回N市,可以不說話,但打電話要接。】
紙的右下角,畫了個背對着的二頭身小人,一頭卷發,穿着睡衣盤腿坐着,右邊腦袋上還挂着個代表生氣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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