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丞相府。
浣風院正中置着把椅子,丞相夫人關若風坐在椅子上, 兩個身材魁梧的嬷嬷一左一右站在前方, 一人手裏拿着根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出獵獵聲響, 每甩一聲, 那跪了滿地的人就哆嗦一下,誰也不知道這鞭子下一刻會往哪個人身上抽。
從院子裏的老管事, 到內房裏的貼身侍女,每個人身上的衣衫都被抽裂開幾道口子, 青灰色的地磚上濺着星星點點的血跡,空中彌漫着一股吹不散的血腥味。
關若風雖已年過五十,依然有一把子大力氣, 她狠狠一拍扶手, 那結實的鐵力木發出“喀嚓”裂響,她虎目圓瞪, 怒聲喝問:
“你們說是不說?十一郎到底去哪了?誰放他走的?!”
“夫人, ”喬嬷嬷轉過臉輕聲道,“這都審了一天了,看來他們是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關若風挑起兇悍的一字眉, 眼風如刀,咬牙切齒,呼哧呼哧, 聲若銅磬, “那小畜生弱不禁風, 走幾步路都要喘三喘,沒有人接應,他能離得開這院子?繼續打!”
“啪!”
長鞭淩空一甩,在空氣中發出呼嘯的聲音,人群中一個小厮“嗚哇”一聲叫了出來,自己捂着嘴,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黑面牛眼的劉嬷嬷把人挨個又抽了一遍,但是衆仆役們除了伏在地上連連磕頭,誰也說不出十一少爺究竟去了哪裏。
“一群吃裏扒外的狗東西!跟你們主子一樣,平日裏裝得一副老實巴交樣,壞水都藏在骨子裏!再不老實交代,就全都黥了面賣到戎州去……”
“夫人夫人!”關若風屋裏的管事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遠遠傳來,他被一根繩子絆了個趔趄,差點沒栽個狗吃屎,“哎喲喂,誰把小毛驢兒栓這院門口,這浣風院裏的奴才是越來越不成樣!”
管事單腳跳過了門檻,跳進了院子,嘴巴裏還在大喊着,“夫人啊,老爺帶着十一少爺回來啦!”
————
“你家裏的園子沒有剛才那個大呀,看上去沒有那裏有錢哎!”
十一跟着鳳淮仁一路蹦蹦跳跳往裏走,好在他并不在意園子大小,只關心自己的晚飯什麽時候開動。
鳳淮仁心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剛才待的那個園子是全天下最大的園子,咱家要是越了過去,這一家老小的人頭還能在嗎?
鳳府的大管家是鳳淮仁從老家帶過來的本家堂兄,叫鳳丘,是鳳淮仁的心腹,此時跟在自家老爺身後按捺下心中的詫異,低頭聽鳳淮仁吩咐:
“我晚上要去宮裏頭,十一郎的晚膳你好生料理着,雞鴨魚肉,湯包捎賣小饅頭,凡是府裏有的,都準備好……”
鳳管家困惑地打斷老爺:“捎什麽老爺?”
鳳淮仁也一怔,這才想起來問十一:“那捎賣是個什麽東西?”
“燒麥就是燒麥啊,”十一比劃了下,他于別的事情上不夠聰明,對吃一道很有些無師自通,白皙的手掌攤開,五指一抓,虛虛攏起,耐心地教給鳳管家,“面皮兒裏頭裹上肉,捏成石榴的樣子,我要吃羊肉的,油要足,皮兒要薄,餡兒要香!”
小少年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氣,仿佛已經聞到那清香四溢,濃而不膩的味道。
鳳管家轉了轉眼珠,心道這不就是不封口的包子嘛,忙點頭應聲:“懂了懂了!”
鳳淮仁讨好道:“我竟不知十一郎有這樣的才華,于食之一道也有如斯造詣,這‘捎賣’一物,唔,包子捎帶來的,捏成石榴狀,賣相煞是好看,連名兒都取得這般雅致……”
十一撓了撓頭:“你這個老頭,講話太文绉绉,我其實不大習慣聽你這樣說話,實話跟你說,我是受過高中教育的,那裏的語文課,很是折磨人……”
鳳管家傻了眼,他擡頭看看那西邊的日頭,沒錯啊,傍晚了,太陽往西邊去了,沒走錯道兒,這十一少爺講的話自己怎麽一個字聽不懂呢?
但是管老爺叫老頭,十一少爺真是一朝魚躍龍門,馬上就對親老子翻臉了?!
鳳淮仁卻半點不以為忤,依然堆着菊花盛開的笑:“那是那是,我兒……我家十一郎的文采,若是應試,那必得高中的!”
十一連連擺手:“我可不要再上高中了,一寫作業我就腦瓜疼,唉,跟你說不明白,你大概是沒什麽文化的。”
“那是那是。”鳳淮仁繼續賠笑。
一老一小,一個此“高中”,一個彼“高中”,雞同鴨講,也聊了一路。
鳳管家木着臉,心裏卻是翻起了驚濤駭浪,這十一少爺離家了一趟,整個人從打扮到性情都像是換了個人,可既然是老爺親自帶回來的,那就準錯不了,鳳丘心裏感慨,好好一個俊秀公子,被逼做了男妃,腦子生生壞掉了,可惜可憐。
鳳淮仁交代完事情,鳳管家趕緊小聲耳語:
“夫人現在在浣風院,發落院裏的奴才呢!”
鳳淮仁聽到“夫人”倆字兒就是反射性一哆嗦。
關若風是鳳相的原配,出身貴不可言,她是一品鎮國公和端陽大長公主的女兒,當今皇帝的表姐,年紀比鳳相還要大幾歲,火爆的脾氣名滿京城。
鎮國公滿門虎将,關若風繼承了關家人所有的基因,長得膀大腰圓,等閑男子的身量都及不上她,闊臉橫眉,力大無窮,茶館裏的說書先生都戲稱她是西楚霸王投錯了胎。
而鳳淮仁當年不過小小一個探花郎,要身世沒身世,要背景沒背景,可是這兩人的婚事那時滿京城都拍手叫好。
彼時靖國公擔任兵部尚書,幾個兒子都手握重權,關府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可滿京大小世家,恁是沒一家敢娶這悍女。
靖國公只得退而求其次,一雙鷹眼盯住了外來的寒門俊傑。
當年剛滿十八一枝花文采風流相貌比文采更風流的鳳淮仁是那一屆的探花郎,金銮殿上靖國公一眼就看中了他,連哄帶詐,把自己閨女嫁了過來。
滿京貴胄無不松了一口氣,哪個還會去告訴提醒他。
鳳淮仁在成親之前還得意着自己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事事如意人生贏家,那蓋頭一揭,當時就撅了過去。
關若風撩起大紅喜服的袖子,“哐哐”倆耳刮子抽過去,鳳相就悠悠醒過來,最後哭着洞了房。
此刻聽到夫人在發落十一郎院子裏的奴才,鳳淮仁不用問就知道那場面有多慘烈,他前往浣風院的腳跟一旋,本能地就想往後轉,但一看到旁邊沒心沒肺的小兒子,只得硬着頭皮往前走。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十一郎性情難料,又得聖上看重,鳳相大人再怕老婆,也越不過他一顆忠于君上的心。
鳳淮仁一邊領着十一往浣風院走,一邊輕聲哄道:
“一會可別跟你母……跟夫人起争執,這府裏的銀子啊,可都是她管着,萬一惹她不高興,不給發銀子了,你的晚膳哪,可就沒着落了……”
“我有金子!”十一翻手摸出兩個小金蛋來,大方道,“給你!”
鳳淮仁眼皮子狠狠一抽,一路上這善財童子也不知撒出去多少金蛋,滿街道的小攤販快活得跟過年似的。
鳳淮仁問他金子哪來的,他也不肯說,這小金蛋每一枚都足兩重,鳳相想了想,估計是在自己到禦書房前,靖王爺送出來的,畢竟靖王看着确實挺中意十一。
造化啊!
一個靖王妃和一個得了靖王歡心的靖王妃,那是大不同的。
鳳相肉疼地把十一的手推回去,只覺得自己的心肝兒都在打顫:
“這金子啊,你自己收着,當嫁妝,到時候爹……我啊,再跟夫人說說,除了皇家的聘禮,也會給你添些陪嫁,六十四臺嫁妝,不能少了……”
“六十四臺當然少了!我們的靖王妃啊,必須得十裏紅妝,錦繡全城啊!不然這丢出去的臉,還怎麽找得回來呢?!”
一道洪亮的怒聲如雷霆般在前方炸響,把鳳相吓得在原地蹿了一蹿,才勉強鎮定下來賠笑道:
“夫人吶,你怎麽親自到院門口來迎了?你看看,十一郎回來啦!”
關若風原本就黝黑的臉此刻更像是潑了墨,她一手甩着鞭子,一手插着粗壯的腰,粗聲哼笑道:
“靖王妃還知道回來啊,這是上哪去溜達了呀?”
十一至今沒把“靖王妃”仨字兒往自己身上套,也不曉得人是在跟他說話,只兀自逗着院門口拴着的那頭小毛驢兒,他拿着根樹條子,戳毛驢兒的鼻孔,看着那驢“得卟兒得卟兒”尥蹶子,不由哈哈大笑。
關若風眯起眼:“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啊?野出去一趟把你弄聾啦!”
“夫人吶!”鳳相擡腳想往前走,卻看着那鞭子怯生生停住了步子,“十一郎現在是……”
“唰唰——”鞭子淩空響,鳳相脖子一縮,又往後退了幾步。
十一邊撩着小毛驢兒,邊看着鳳相問道:“這是你家裏的兄長嗎?好兇啊!你是不是很怕他?”
“十一郎……”鳳相眼前一黑,只想捂住小兒子的嘴。
“你說什麽?!”關若風一聲獅吼,震得老槐樹上的葉子撲簌簌往下掉。
浣風院裏的奴才聽到十一的聲音都跪着爬了出來,帶着身上的血道子一個個把頭咳得碰碰響:
“少爺!你可回來了……嗚嗚嗚……”
“诶!你們怎麽都被人打了?”十一奇怪地看着滿地的人,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但看他們挂着破碎的布條,裏面的皮肉都血淋淋的,不免有些同情,尤其是挨打的還有好幾個女孩子。
“什麽人打的你們?連女生都打,不要臉啊!”
十一剛問出這句話,空氣中一道極細的黑色鞭影閃過,伴随着鳳淮仁的驚喊“夫人住手!”,關若風的鞭子已經兜頭甩過來!
十一擡手抓住鞭尾,怒道:“又打人!這都是什麽毛病!”
他手上微一使力,那鞭子就被他奪了過來,十一揚起手就要反抽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啊!”鳳淮仁趕緊喊,他只覺得身軟腳軟得站不住,往後一倒仰在管家身上,一口氣險險提不上來,只能徒勞地喊,“十一郎,使不得啊!”
關若風橫行一時,萬萬沒想到一向對自己唯唯諾諾的庶子居然敢搶鞭子,登時跳腳大罵:
“你個小王八羔子反了你了!你以為封了靖王妃就敢爬到老娘頭上了?你這個忤逆的不孝子!靖王到了本夫人面前還要喊一聲表姑姑,你算個什麽東西?有娘生沒娘教的小孽種給你飛上枝頭也做不了鳳凰……&%¥*@%&#……”
接下來一連串的詞兒簡直不堪入耳,鳳相大口大口喘着氣,氣若游絲地喊:“使不得……夫人……使不得啊……”
十一的面頰緩緩鼓起,他幾次想反罵回去卻根本插不上嘴,氣得直撓頭,最後他猛地跺腳,一手指過去:“閉嘴!”
少年白皙的指尖上紅光流瀉,關若風的嘴巴依然大張着,嘴唇上下不停開阖,卻發不出聲音來。
衆人看得都目瞪口呆,不明白夫人這是怎麽了。
正在這時,拴在老槐樹下的那只毛驢忽然尥起蹶子叫了一聲:“咴——呃啊——”
關若風立時跟着叫出了聲:“咴——呃啊——”
衆目睽睽下,丞相夫人忽然雙手一彎,曲在胸前,好像是兩只蹄子般,她一只腳向後翹了翹,似乎模仿起了那只小毛驢兒,而她的口中也終于能發出了聲:
“我是一只小毛驢兒,得卟兒得卟兒,灰撲撲的耳朵大大的嘴兒,呃啊呃啊,撒個蹄兒,放個屁兒,你要騎我,沒有門兒……”
丞相夫人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在原地轉着圈,念叨耳朵的時候她就把兩只手豎到腦門上,念到放個屁兒時,就撅了撅屁股……
“夫、夫人?”兩個貼身的嬷嬷看呆了。
鳳丘老管家看呆了。
滿地跪着的奴才都看呆了。
只有紅衣少年雙手叉腰仰着頭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将修長的脖子一縮一縮,學着關若風的聲音叫:
“呃啊呃啊,得卟兒得卟兒,哈哈哈!醜八怪,讓你罵我,略略略——”
“老、老爺?”鳳管家嗓子顫啊顫,一邊給幾乎要撅過去的鳳淮仁順着氣,一邊戰戰兢兢地問,“夫人這是……瘋了嗎?”
鳳淮仁嘴唇發白, 眼珠子上翻,呼吸粗重, 胸膛鼓動得像只破舊的老風箱,他捂着胸口,淚如雨下,越下越大: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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