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花燭

屋內紅燭高照,屋外雨聲連綿。

燭火晃了晃,噼啪的落下兩道燭淚,銅鏡中模糊的映了張人面。

此人生得骨秀神清,皎皎如玉,只一張蒼白的臉在滿屋子花團錦簇的紅色映襯下越發清潋出塵,宛若易碎的瓷人偶。

這張臉,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認識!

少年眼中滲着寒意,他對着鏡中的自己擡起手,下巴微揚咬緊牙關,五指卡在瓷白的脖子上,越收越緊…直到額角青筋暴起,蒼白的臉泛起病态的紅暈,眼中的寒意也因缺氧化作氤氲的水霧…

脖子細而脆弱,只要稍微再使勁,只要能忍住缺氧的痛苦…呼吸一點點被掐斷,意識出現短暫的空白,鏡中人嘴唇微張,開合的弧度分明寫着求生欲。

他頓住了,手中的力道漸漸流失,卡在喉結處的手終于滑落,因為缺氧他開始大口大口呼吸,胸口劇烈起伏…

少年伏在桌案上喘,垂下的雙手握成拳頭。

喘了片刻,他再次擡起頭,紅着一雙眼凝視鏡中的自己,脖子上已分明印了五道指痕,在瓷白的肌膚上格外觸目驚心。

他想殺死鏡中這張臉,可他更想活下去。

畢竟,重生歸來。

沒有什麽比活着更好了。

現在的他,是郁辭,是荊宗主的道侶。

如此一想,雖然皮囊惡心了些,但事情也變得有意思起來。

方才是一時沖動…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對着鏡中自己的臉笑容逐漸狠厲,緊接着嘩的一揮手,銅鏡摔落在地,咣當咣當,在淅瀝的初秋雨夜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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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好看又熟悉的臉消失在眼前,眼不見為淨!

海棠塢內只有一間廂房點了燈,暖黃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綿延的雨幕中,在回廊盡頭幽幽的晃着。

荊舟走過回廊,四五間廂房的距離讓他走了快一個世紀。

在沒有系統劇情提示的狀況下,一路上他設想了各種可能性,這種先婚後愛的套路,一般情況不會讓他在洞房當夜真的洞房,必須經過曲折迂回的單箭頭、雙向暗戀、陰差陽錯誤會再到心意互通,才能直入主題進行生命大和諧。

思及此他不自覺松了口氣,其實想來應該緊張的人不是他,反而是郁辭。

荊舟停在他們的婚房前,正要擡手叩門,突然聽到咣當一聲響,他手頓住。

燭火閃了閃,荊舟的影子也跟着搖了搖。

屋裏的郁辭在砸東西?他一下子有些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猶豫不決間,屋中人看到他停在門外的影子,發話了——

“荊宗主,請進。”

荊舟遲疑一瞬,推門而入。

他低着頭,視線掃過摔在門邊的銅鏡,眼皮跳了跳,躬身撿起:“替你姐姐嫁過來,心裏不好受吧?”

語氣極自然溫和,甚至摻了點雲淡風輕的笑意,就像長輩安撫初來乍到惶恐不安的晚輩。

擡眼的瞬間,他借着昏暗的燭火看清了少年人的模樣,果然如他所料,郁三公子是個瀕臨破碎的病弱美人設定,病骨沉疴,人間絕色,空是這張臉就足以讓見到之人心生憐愛。

身着大紅喜服的少年面色一僵,旋即又淡淡的笑了開來,一雙清透的桃花眼微微彎起,側臉好看的輪廓正好落在荊舟眼裏:“荊宗主誤會了,在久霖城沈家,也沒人真的把我當三公子看,與荊宗主結道侶是我自願的,沒有不好受。”

他把自己說得像個原生家庭不幸福,恨不能早點嫁人的悲慘女主。

沒料到郁三公子這麽敢說,荊舟心裏詫異,正尋思着要不要說點什麽,對方又開口了:“只不過我現在靈脈盡廢,久病纏身,恐怕不方便雙修,荊宗主或許需要多忍耐一段時候。”

說着,他攏緊衣領,将浮在脖子上的指痕遮住。

荊舟将他的小動作看在眼裏,理所當然的把攏衣領的動作當做防備。

這個郁辭不簡單,看起來病弱其實厲害得很,三言兩語就劃清了彼此界限,清楚明白——我并非不履行作為道侶的義務,只不過暫時不願意與你雙修而已,你想要上我的床先等着吧。

如果郁辭真是個乖巧病弱的小白蓮,荊舟可能會把他當做工具人,自己作為莫得感情的刷好感機器完成任務便可,但現在看來,郁辭的角色倒比他預想有趣多了。

荊舟心裏笑,等便等呗,橫豎他也不是很想睡。

“郁公子不用擔心,我今晚不睡床,睡地上。”

“倒也不必,我相信荊宗主為人。”

荊舟微微挑眉,坦蕩蕩迎向少年略帶挑釁的視線,心中暗笑這家夥嘴上說着相信,言辭眼神裏都是防備試探呢。

“沒事,我也不習慣與人同睡一榻。”荊舟抿了嘴,唇角似有若無的噙着一抹笑,連帶着眉眼也平添了幾分不正經。

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他,要和眼前這個人談戀愛的,并非單刀直入上床。

荊舟将銅鏡放回桌案,順手拿起桌上冷茶一飲而盡,少年不動聲色在旁看着,突然起身挽了寬大的紅袖,舉着酒盞遞到荊舟眼前。

“仙門不在乎世俗那一套,以這個代替合卺酒可行?”

荊舟微愣,少年垂下眸子,視線剛好對上酒盞裏自己的影子,忙不耐煩的移開眼。

看荊舟沒接,他苦澀的笑了笑:“我也算是荊宗主昭告天下娶回玄寂山的,喝個酒總無妨吧?還是荊宗主擔心我動了手腳,謀殺親夫?”

“郁公子說笑了。”荊舟接過酒盞,手指不經意又碰到了少年的指尖,比戚無所更冷。

被觸碰後少年卻一改先前波瀾不驚的态度,像被火舌燙到般抽出手,若不是荊舟拿得穩,酒必然灑了。

那麽一瞬間,他看到了對方的惶然無措。

怕被我碰怕到這地步?死要面子的逞強麽?

原來如此,荊舟并無憐香惜玉之情,想着要攻略這樣一個人,反而越發來勁。

只不過……他對自己的厭食症心有餘悸。

着小半年來他除了茶水外,就連酒飲牛乳都無法進食,這一次恐怕…

他嘗試着将酒盞舉到唇邊,奇跡發生了,熟悉的惡心感并沒有蘇醒,荊舟一鼓作氣,順利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在少年的注視下。

荊舟拿起另一只幹淨的酒盞,斟滿,同樣遞給少年,莞爾:“從今往後,你就把這兒當家吧。”

少年面上雖是帶笑的,但笑意就似凍在唇角,聲音也滲着些涼:“好啊。”

……

在地上鋪好被褥毯子後,荊舟熄了蠟燭,紅嫣嫣的喜房沉在黑暗裏。

雨越發大了,噼啪的打在窗上,濕寒之氣滲入屋中,荊舟聽得背後床榻上之人捂嘴輕咳,便勾了勾手指用靈力調高室溫。

屋裏暖和起來,榻上縮做一團的少年也漸漸止了咳。

荊舟這會兒才有閑工夫去适應這個身體。

穿越過來後,他就用着原主的身體,荊宗主身高和他差不多,一張臉清朗俊秀,風骨铮铮,一副出世仙君的标準模樣。

好看是挺好看,但是荊舟嫌棄這張臉過于寡淡,毫無記憶點。

好歹是個主角攻,怎麽這麽不講究?算了,這是本主受文,床上那個才是小祖宗。

雖然臉蛋不甚滿意,可荊宗主畢竟是修行之人,荊舟試着緩慢吞吐調息,渾身氣血循環了幾個小昆侖,頓覺身體輕靈神思敏銳。

這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和被沉重肉軀束縛的凡人有着天壤之別。

荊舟在氣海沉浮中漸入忘我之境,忘卻了如影随形的饑餓感,也忘卻了自己正身處婚房之中,和衣而卧的道侶正睡在離他三步之遙處。

五更時分,榻上的少年開始劇烈咳嗽,慘絕人寰的咳喘聲将荊舟從入定狀态拉回現實。

“郁公子,怎麽了?”

荊舟起身點了燈,看到榻上的人縮做一團,背部因為咳嗽一抖一抖的,十分可憐。

“咳、咳…咳…”少年被咳嗽堵住,說不出一句話。

荊舟順手倒了杯茶,用靈力加熱後端到榻邊,正欲扶起咳嗽不止的郁辭,可手一碰到對方肩膀,這孩子明顯一哆嗦,背脊在他手下變得僵硬,太明顯的厭惡。

荊舟識趣的抽回手:“坐得起來麽?喝點茶壓一壓。”

少年放開捂住嘴唇的手,荊舟看到他掌心殷紅一片,枕邊也斑斑駁駁的都是血印,心中一沉。

這個病弱美人受人設,也太實在了吧?吐血吐得毫不含糊。

荊舟再不顧少年的生理性惡心,将手貼在對方後背,邊傳輸靈力邊順氣,少年的咳聲終于稍微低了下去,一張臉白中泛青,在唇角鮮血的映襯下不似一個活人。

他抿了抿唇,就着荊舟的手喝了口溫茶。

荊舟看他緩過一口氣,忙把被血染髒的枕巾扯了下來,又端來盥盆:“洗個手,然後擦幹。”

少年依言照做,發現盥盆裏的水是溫的,他怔了怔,也不知是不是被一頓猛咳抽幹了氣力,他已不似先前游刃有餘,倒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乖巧,安安靜靜坐在榻上任荊舟忙活。

“你這病,很多年了?”荊舟手上沒閑下來,翻出新枕巾替他換上。

少年奄奄一息的再次躺下,模糊的點了個頭。

荊舟一改先前吊兒郎當的樣子,替他掖好被子,溫聲道:“沒事,我們慢慢治。”

他顯然已經完全進入了荊宗主寵道侶的角色。

因為方才咳得太猛,少年的眼中氤了層水霧,梨花帶雨的半睜着,他沉吟許久:“為何?”

“嗯?”荊舟忙着收拾地上染了血的枕巾,沒走心。

“為何如此待我?”少年聲音很低,很沙啞。

荊舟這會兒明白了,卻故意逗他:“如此,是指什麽?”

少年看着他,無語。

荊舟笑了:“幾個時辰前,我們才喝了合卺酒,你說呢?不待你好待誰好?”

說着,荊舟披上了外袍,四處找傘。

躺在榻上的少年神色一頓,臉燙了燙,沒紅,病成這樣紅不起來。

他沉吟片刻,皺眉問道:“去哪?”

荊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把舊傘,撐開試了試,還能用。

“去給你請醫。”他理所當然道。

少年語氣裏已藏不住驚訝:“現在?”

荊舟更奇怪了:“不然呢?你都咳成這樣了,能拖麽?”

說着,他推開門,風風雨雨吹入屋中,這雨落了一夜,天更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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