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獄城

一路上,荊舟還打聽到,即使是如今的獄城,血痨蠱雌蟲也只有城主手上還僅存一些。

“這位鬼主舅舅,戰力如何?”

少年歪着腦袋略微思考片刻:“據說戰力不怎麽樣,脾氣和手段卻讨厭得很。”

“不應該啊,戰力不行的話,如何與祁決争奪鬼主之位?”

“那會兒祁決還小不懂事,況且曲九折玩陰的,勾結祁決的鬼侍聯手對付小鬼主,當年要不是祝衍,小鬼主恐怕早涼了。”

少年說這話時,眸中盡是森冷寒意,他垂下眼睫避開荊舟的視線。

荊舟卻也沒深想,很務實的點頭:“好對付就行。”

少年又恢複了往日的漫不經心:“反正都是要去獄城拿雌蠱蟲的,要不你順手把曲九折也解決了?”

…說得很輕松的樣子。

荊舟淡淡的看了少年一眼:“又打什麽主意呢?”

少年撇了撇嘴,理所當然道:“祁決是我殺父仇人,曲九折是祁決小舅舅,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我不應該打殺了他的主意嗎?”

荊舟直覺事情沒這麽簡單,可對方又能自圓其說,他只道:“此行我們以取蠱蟲為主,旁的,我盡力。”

“我們家荊宗主可真是一點懲惡揚善的正義感都沒有,”少年迎接着荊舟的視線,充滿挑釁的調侃,“行吧,我信舟哥哥所說的盡力。”

荊舟知道他那點激将的小伎倆,不以為意:“我這叫量力而行,偷雞不成蝕把米就不好了。”

他不是原主,并非正義感爆棚不自量力往前沖的白蓮人設,當然一切以完成任務為重,旁的風險盡量避免。

少年笑了笑:“舟哥哥這性情,倒真是,令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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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一路向南行,越是往南毒瘴越重,他倆口中含了避瘴的清玄葉,生活在巫南國的百姓早習慣了各種毒,已是百毒不侵的體質。

越是往南,百姓嗜毒的特質就越明顯,他們甚至把蠱蟲毒蟲當做調味料,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除了當做食物藥物毒物,蠱蟲運用到了巫南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就連入畫的墨汁衣服的染料,都是彩蠱制成的,據說色澤鮮豔明亮,且永不退色,荊舟稀奇的看着巫南國的風土人情,深感有趣。

少年把玩着手中彩色墨塊:“舟哥哥,你畫功如何?”

“很不行。”荊舟如實回答。

少年便轉向賣蠱墨的小販:“老板,你認識手藝好的畫師不?”

賣墨的老板自然認識不少畫師:“小公子想要畫什麽類型的呢?我都認識些。”

“畫人像的,價格好商量,越快越好。”

“好嘞,我這就給您去問,稍等。”

說着老板給他倆倒了杯涼茶,便去找畫師了。

荊舟納悶:“你要畫像?”

“嗯。”

“為什麽?”

“舟哥哥不會畫,我不得找人畫啊?”

“要來幹嘛?”

“自然有用處,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少年總是這樣,荊舟知道再問也是徒勞,就閉口不言了。

賣墨老板花了半盞茶的功夫,給他們找來了個年輕畫師,荊舟與他談好價格,兩人就随畫師進了畫室。

畫師日子清貧,屋子裏除了筆墨和床榻,一張用來入畫的屏風,就只剩下一籠子可食用的蠱蟲了。

少年坐在屏風前,慵懶的用手支着臉入畫,荊舟則抱着劍,百無聊賴的靠在與少年相對的那面牆上,兩人視線時不時碰到一起。

荊舟一會兒看看屏風前的活美人,一會兒看看宣紙上的墨美人,直覺得耳朵越來越燙。

他忍不住了,轉身撩開簾子就要出門,日光透過門簾落在少年臉上,他淡淡問了一句:“去哪?”

“買酒。”

不多久,荊舟就抱了一壇子冰鎮的蠱酒進屋,他依舊站在對面,邊看入畫的少年,邊有滋有味的喝酒。

如此美人,不拿來下酒可不浪費了嗎?

兩個時辰,畫成,少年看着畫中的自己,十分滿意,晾幹後卷着畫冊離開了。

之後一路上也沒給荊舟解釋過只言片語。

越往南,人口村落越稀少,幾乎再沒碰到活人。

再三日,兩人抵達獄城。

獄城城門外十裏地寸草不生,紅土地上處處是腐爛的人畜屍體軀殼,荒無人煙,應了那個別名,人間鬼域。

獄城四周毒瘴彌漫,煞氣極重,荊舟只淡淡的掃了一眼,便心知肚明:“這位鬼主的小舅舅,布了縛靈陣。”

少年自然也是懂的:“城在魂在,城亡魂散,确實狠。”

縛靈陣就意味着,所有死在獄城附近的人,都不得往生,永生永世被困在獄城作為惡靈守護方寸之地,如若有朝一日獄城遭逢變故,他們便化身百萬陰兵抵禦入侵者。

而願意來獄城之人,要麽是荊舟這樣有所求的,畢竟這裏人雜且亂,存在人間最黑的黑市;要麽是在外壞事做盡,仇家冤家太多,走投無路躲在此的,比如那位城主曲九折,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少年走在前頭,荊舟緊跟其後,兩人坦蕩蕩的走入敞開的城門,興許是太久沒來活人了,城牆上的士兵朝他倆連連吹口哨——

“喲,兩位大美人,是來買貨,還是賣身?”

少年也不生氣,面含笑意的擡頭看他:“依你看,我倆值多少錢?”

士兵痞裏痞氣的笑,還猥瑣的舔了舔唇:“你們開個價,傾家蕩産我都行。”

“這可是你說的,”少年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那你得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倆到底值不值得你花這錢。”

他話音方落,士兵還未回應,一只拳頭大小的蠱鷹淩空掠過,士兵眼前迅速閃過一抹黑影,緊接着滋啦一聲水漬迸濺的聲響,他眼前炸開一片殷紅,紅色迅速蔓延覆蓋,血紅的盡頭,是永無止境的黑。

“啊啊啊啊啊——!”

少年驅使新買來的蠱鷹,啄瞎了他的雙目。

士兵捂着自己的眼睛,像沒頭的蒼蠅,疼得跳腳翻滾生生從城牆上摔下地,啪的一聲,脖子摔斷,噎氣了

“啧,倒是自己尋死了,沒意識。”

少年望了眼沒入紅土地的血漬,滿眼不屑。

一旁的兩位士兵袖手看戲,嗤笑這個新來獄城的同僚色迷心竅。

少年望向他們,他們立刻止了笑:“兩位哥哥,能勞駕你們幫個忙不?”

兩位士兵面面相觑,剛見識到同僚慘死的他們沒講話。

少年從懷裏掏出兩只極品蠱鼎,推到他們面前:“跑個腿的小事,這是報酬。”

兩位士兵神色動搖了:“什麽活兒?”

少年:“給你們城主帶張畫,捎個信。”

兩位士兵互相使了個眼色,搖頭。

少年又加了兩枚玄靈夜明珠:“這樣呢?”

“只負責給你帶東西,接下來,我們可不管。”兩人急不可待的分了蠱鼎和夜明珠。

少年莞爾:“好。”

說着,他将之前那幅自己的畫像和一封信給士兵,“不過先說好,你們只負責帶到,也必須帶到,我要在城裏待很久,若是你們沒辦到,下場大概比那位瞎子兄弟還要不妙。”

士兵拿東西的手瑟縮了一下,到底是舍不得寶物,應下了。

少年轉過身,同荊舟換了副面孔,笑吟吟的:“走吧,去城裏逛一逛,看有什麽好玩的。”

荊舟随他拉着進城門,路過摔死士兵時頓了頓:“下次,遇到這樣惡心的人…”

少年停下看他,漆黑的眸子如能将人吞噬的深淵:“怎樣?”

荊舟嘆氣:“交給我處理吧,別浪費了蠱鷹,很貴的。”

少年笑:“好啊。”

荊舟前腳剛跨過士兵的屍體,後腳就來了幾個叫花子,他們就地而坐扒拉士兵的衣裳,竟是掏出小刀劃開屍體皮肉,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荊舟皺眉,胃裏一陣惡心。

“兩位公子要不要來玩一玩。”

“我們姑娘看臉收費,你們這樣的,我們倒貼錢。”

“來吧,獄城的姑娘和你們中原很不一樣。”

“……”

這些做皮肉買賣的姑娘熱絡招呼,說實話她們長得都很标致,但任何人類在易容後的郁辭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獄城在外臭名昭着,仿佛人間煉獄,而城內卻是一派熱鬧,歌舞升平。

獄城是個極惡之城,但也因為來此都是走投無路的惡人,便也成了極樂之城,一路上不是青樓、賭坊、戲院、酒館就是能讓人致幻沉迷的蠱場,真正的烏煙瘴氣、致死樂極。

少年盯了會兒戲樓貼的劇目介紹,突然來了興致:“舟哥哥,去聽戲不?”

荊舟沒料到他還有這等閑情逸致,有些奇怪卻也一口應下:“好。”

少年心情似極好,主動拉了荊舟的手進入戲樓,如今他比荊舟高許多,拉他的時候就真跟拉小媳婦似的。

對方的手依舊不似活人的冰冷,荊舟卻從彼此肌膚相觸間,感受到一陣灼人的熱。

荊舟心神不寧,連帶着尾椎骨處的疼痛也更明顯更劇烈了。

他知道,是自己心思變了。

而對方卻如往常一樣,瞧不出半點動搖與無措,就好像好感度只是一串數字,與這個真實的人無關一般。

那一瞬間,荊舟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轉瞬又覺得自己的沮喪來得莫名其妙又蠻不講理。

本來就打算做一個沒有感情的刷好感機器,卻又在一次次進攻裏節節敗退,他以為自己是那個攻略者,可反過來,他才是被攻略的那個。

可惜,人的心思不似窗戶,不能開合自如。

有些窗戶,一旦打開就合不上了。

戲樓裏敞開的窗吹進一絲濕熱的風,荊舟在胡思亂想間,臺上的戲已經開場了。

戲裏唱的主角,正是曲九折。

少年要了一壺茶水,替荊舟斟滿,挨着聽戲。

這出戲出乎荊舟的預料,原本他以為要唱的是曲九折在奪鬼主之位兵敗後,從雲端跌落泥地,如何歷盡苦難成為獄城之主的熱血逆襲故事,可沒想到,嗚嗚咽咽的卻是一出情愛戲。

戲裏的另一位主角,花執,正是先前荊舟才在少年那聽過的,祁決的鬼侍。

曲九折和花執自小耳鬓厮磨,因血統不純,曲九折幼時受盡欺辱,而花執教他打架,替他出頭,将平日受的欺辱百倍奉還,兩人日夜相對,暗生情愫。

長大後的曲九折野心蓬勃,欲奪取鬼主之位一雪前恥,花執則利用祁決鬼侍的身份,與他聯手暗算還是幼崽的祁決,眼見就要得手,被祝衍反殺,花執直接被祝衍吞了,神魂俱散。而曲九折在被剜了舌頭後,僥幸逃脫,可奔逃的過程中修為盡廢,臉也毀了。

于是他流落南疆,通過刻苦研習蠱術彌補身上殘疾,七年前鬼域被仙道封印,祁決再無可能尋他複仇,曲九折便卷土重來奪取獄城,成為新一任的城主。

可戲文裏唱的,即使曲九折如今是風風光光的城主,卻對花執思念入骨,特意做了花執的人皮偶置于床榻,日夜相對纏綿。

荊舟眉頭皺了皺,這段戲裏的故事,他似乎在哪裏聽過,而故事裏的人,他也能覺出一種模棱兩可的熟悉感。

可那股熟悉感太模糊了,風一吹,就散幹淨了,再無跡可尋。

戲文繼續感天動地的唱,荊舟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曲九折成日和一副人皮偶纏綿,不是瘋子就是變态。

于是他抿了口茶,頗有感慨道:“鬼族的人,竟是如此情癡嗎?”

少年似笑了笑:“不賴鬼族,或許是曲九折身上那半人類的血在作怪。”

“也是,據說鬼族的人沒有心,哪裏懂得人間的情情愛愛。”

“要在鬼域那種地方生存下去,這些身外之物,自然得抛棄。”

少年頓了頓,似想到了什麽,面上浮現一抹模糊的溫柔:“當然,或許也有例外。”

正在他們說話間,戲樓外一片騷動,荊舟早警覺的用靈力化開封靈丹,長寂出鞘寒光四起。

少年則氣定神閑的喝着茶,做過戰力評估的他有把握,荊宗主對曲九折,劍氣對蠱術,可險勝。

而他也不怕賭,大不了,願賭服輸。

電光火石間,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移到戲樓上,荊舟曉得,這是蠱分|身,利用蠱術将神魂脫離肉|體,以最快速度抵達任何想去的地方。

荊舟猜測能将高階蠱術運用得如此娴熟的,應該是曲九折本人。

可好巧不巧,正是關鍵時刻,荊舟上元夜經歷的那種身不由己、就跟中了邪似的不可控感再度襲來!

他直覺渾身氣脈翻湧,紊亂的靈流在經脈裏橫沖直撞,這一次發作得更急更快也更狠!

與上元夜不同的是,此次荊舟意識模糊間,腦海中閃過無數淩亂的片段,一出出一幕幕走馬燈似的掠過,竟有些像方才戲裏的故事,而他身處其中,更像是故事的參與者…

這些支離破碎、似真非真的畫面把他攪得頭痛欲裂!

“舟哥哥,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關鍵時刻,荊舟怕對方害怕擔憂,逞強道。

少年壓低聲音在他耳畔柔柔的:“那幫我殺了曲九折,奪過血痨蠱雌蟲。”

蠱惑人心,借刀殺人排除異己這一招,他祁決會得很。

“可別讓我失望啊。”

荊舟面色難看至極,額角冷汗涔涔,握着長寂劍的手青筋暴起,他不想任務失敗,更不想讓喜歡的人失望,只得死命咬牙嗯了嗯。

少年不知,此時此刻,荊舟連站都站不穩,甚至看他的臉都已經出現重影。

尾椎骨那粒深埋在神魂之下的種子,就要一點點破土、發芽,在荊舟的身體之內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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