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熹兒
被數道天雷洗禮過的天刑塔,方圓十裏地滿目瘡痍、寸草不生,祝衍回到附近時天已蒙蒙亮,幾個白衣修士守着天刑塔廢墟,他隐匿了身形氣息,避人耳目跳入百丈深的天雷溝壑,來來回回轉了數十圈,可連個骨頭渣子都沒撿到。
看來他家小崽子的舟哥哥涼透了。
連屍體都找不到……
祝衍一方面覺得解氣,一方面又很擔心,瞧小崽子那副神思恍惚、又被捅刀子又被拉來做天雷墊背的倒黴樣子,他知道這個舟哥哥對祁決而言,意義遠遠大于一顆棋子。
畢竟小崽子是他一手帶大的,嘴上不着調,心裏如何他還是能看出來。
早在獄城那次,他就發現祁決談到舟哥哥時有些不對勁,但那會兒也沒太放心上,小崽子要玩就任他玩,畢竟沒人能玩過他一手帶大的鬼主。
當時祝衍認為一切是可控的。
可不知後來兩人又發生了什麽,總之,小崽子是栽狠了。
祝衍有些後悔,早知有今日,在獄城的時候就應當把舟哥哥從萬鬼窟裏挖出來吃掉,省了後來許多麻煩事。
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是屁話,他得盡快摸清楚自己休眠和清醒的規律,早日控制神識、找回散落人間的魂核碎片。
這樣就能像從前那般,一直守在小崽子身邊…
抱着最後一絲僥幸,祝衍又在溝壑深處尋找了幾圈,同樣一無所獲。
天刑塔廢墟的修士越來越多,太陽升起時,祝衍終于撐不住再次沉入深眠。
荊舟被人從天雷溝救上來時,雖然身上大傷小傷不少,又是昏迷不醒的狀态,但好在都是皮外傷,昏迷也是因為承受了天雷的沖擊,将養幾日就能痊愈,他身上最重的傷,還是為救郁辭割裂的神元。
衆人将荊舟從溝中撈起來時,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昨夜天雷那麽兇,荊宗主還和祁決纏鬥數百回合,竟然大難不死…
之後衆修士尋遍方圓數十裏,完全找不到祁決的蹤跡,所有人已經默認鬼主被天雷劈成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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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舟在三日後醒來,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是郁辭。
郁辭坐在榻邊,眼皮微腫眼底烏青,眼中布滿血絲,一看就是許久沒睡,也有可能是哭的。
不知為何,荊舟看到自己道侶這副模樣,除了可憐心疼外,心裏掀不起太多的情緒。
他想,或許是因為累壞了,反應有些遲鈍。
“這裏是…?”
“津渡山,荊前輩受了十道天雷昏迷不醒,恰巧津渡山離天刑塔近,嚴宗主就讓我們在此養傷。”
荊舟點頭,因為昏沉下意識的按了按額頭,郁辭看在眼裏,遲疑片刻,大着膽子擡手替他按揉太陽穴。
郁辭的手溫暖柔軟,荊舟卻像被什麽刺到一般皺了皺眉。
郁辭的視線一直黏在荊舟臉上,注意到了他這細微的表情,心中跳了跳,按揉兩下就停了手,想是自己太過唐突了。
其實他心裏一直壓着一件事,但看荊舟臉色蒼白的模樣,實在不敢直說。
荊舟躺在榻上瞪着白色的帳頂,稍稍清醒了些,天刑那夜的情形漸漸浮現在腦海裏,雖然有些雜亂,部分細節也記不清楚,但大致能連得上,包括他離開玄寂山孤身被押往天刑塔的情形,都漸漸清晰了。
“對了,不是讓你玄寂山等我嗎,天這麽熱,大老遠跑過來做什麽。”
郁辭苦笑:“荊前輩可把我們騙苦了,自己背下所有罪行,來天刑塔受天雷,若真出什麽事兒,我這輩子都不好意思活了。”
荊舟笑咧咧的撓了撓頭:“害,哪有這麽嚴重,我有數,你看我這不是好端端的,來這麽一下也好,今後仙道那群狗玩意兒沒道理找茬啦。”
郁辭搖頭:“太危險了。”
說這話時他低着頭,眼睫微垂,在日光裏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荊舟看着郁辭,心裏一時柔軟,自然而然的擡手揉了揉他腦袋:“抱歉啊,讓你擔心了。”
被他摸頭的郁辭十分不淡定,像只受到驚吓的小兔子瞪大眼睛,一張臉刷刷紅到耳根。
在荊舟的認知裏,這是兩人時常有的舉動,他不知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惹得郁辭如坐針氈:“怎麽了?”
“荊前輩,我…你…我們…”
“嗯?我們怎麽了?”
“沒…沒事…”
郁辭的耳朵尖紅得要滴出血來,荊舟不知他怎麽回事,只覺自己手冰涼,便好心的用手指揉了揉他的耳垂想替他降溫,誰知郁辭像被燙到般跳了起來,直挺挺的站在榻邊,眼神慌亂閃爍,不敢和荊舟的視線接觸:“我…我出去走走、荊前輩好生歇息!”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出,簡直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荊舟:“……?”
他一頭霧水,總覺得很不對勁,可只要細想就莫名頭疼又煩躁,思路像被一堵厚重的牆壓着,越深思越走投無路,只得作罷。
不到半盞茶功夫,叩門聲響起,來人是戚無所。
“你怎麽也來了?”
“早來了,師尊不和我們商量,就逞英雄獨自承受天刑,天這麽熱,屍體放不了多久,如果師尊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幾個做徒弟的不得早點來收屍麽?”
戚無所沒好氣道,轉身看了走廊一眼,合上門。
說到這個,荊舟确實理虧,蒙混過關的笑了笑:“你們也太小瞧我啦,怎樣,有給我準備好上等棺材,挑了下葬的風水寶地不?”
“我看鏡湖那個被萬鬼捅出來的窟窿就是風水寶地,也近,每年清明我們走兩步就能祭典師尊。”
“行啊,我沒有異議。”
戚無所不置可否的笑笑,端來一盒子治療外傷的藥:“确實是我們小瞧師尊了,沒想到你不僅扛過十道天雷,還給祁決捅了致命一劍,大快人心。”
荊舟的眸子似蒙了一層迷霧,随着記憶的回溯,這層迷霧漸漸變淡,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對了,之後祁決怎麽樣了?”
戚無所猶豫着看了荊舟一眼:“天刑塔附近都找遍了,可是”
他面色微沉的搖了搖頭。
戚無所正猶豫着要如何委婉開口,誰知道荊舟直接道:“死了?”
戚無所一愣,旋即皺了皺眉,看向荊舟的眼神裏有點困惑:“不好說,死不見屍活不見人。”
荊舟忖度片刻:“雖然他生還的可能性不大,但切不可掉以輕心。”
戚無所點了點頭,終究沒忍住開口:“師尊,弟子不明白…”
“什麽?”
“你就沒有點別的擔心…”
他言語所指,自然是指荊舟對祁決複雜的感情。
“有啊。”
“師尊你說。”
“辭兒怎麽回事?今天醒來後就覺得他怪怪的,我去天刑塔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嗎?”
一貫從容不迫的戚無所面露詫異:“辭兒?”
荊舟奇怪的看向他:“有什麽問題嗎?”
戚無所愣了許久,才勉強調整表情笑了笑:“沒有…可能是師尊不辭而別去受刑,師娘生氣了吧。”
心念電轉間他思考了許多種可能性,得出的結論是,雖然不曉得緣由,但荊舟忘了和祁決的過往未必不是好事。
荊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突然笑了:“那待會我去城裏買些點心,哄哄好了。”
戚無所:“……”
旋即荊舟朝戚無所伸手,戚無所不解:“師尊需要什麽?”
荊舟坦蕩蕩道:“銀子,我是來天刑塔遭雷劈的,出門時沒帶錢。”
戚無所:“…………”
荊舟拿到銀子,一點不客氣的笑笑:“還是徒弟好。”
戚無所笑眯眯的:“師尊別客氣啊。”
荊舟擺擺手:“自然不客氣。”
戚無所笑得眼睛都眯了:“等師尊入了土,我和師弟們每年清明都會多燒點紙錢,師尊放心。”
“害,心意到就行,其他的随意。”
說着,荊舟拽了銀子,生龍活虎的從榻上起來,直接朝津渡城集市去了。
在荊舟的‘記憶’裏,郁辭一向是嗜甜的,喝完苦藥要用蜜餞糕點來壓味兒,平日裏各種糕點酥餅也少不得。
聽聞津渡城燕歸樓的月季酥滋味極佳,荊舟便揣着從戚無所那要來的銀子,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買歸燕樓糕點的百姓排了快一條街,荊舟也極耐心的跟在隊尾,就為了買幾塊月季酥哄郁辭開心。
排隊過程無聊,他努力回憶天雷劫那晚的情形,可記憶卻有明顯的斷痕,在他捅祁決一劍之前的種種前因都記不得了。
包括祁決為何冒着被天雷劈的風險,也要把他帶出天刑塔?
如果就像那晚祁決所言,故意讓他違逆天道、從而牽連郁辭的理由顯然有些蒼白,畢竟從天刑塔劫人是九死一生的事,祁決犯不着大費周章折騰他。
可如果不是這樣,那還能有什麽理由呢?荊舟默默的搖了搖頭,祁決的行為已經踏入他常識盲區。
就在他想得太陽穴隐隐作痛時,隊伍朝前挪了挪,另一個賣話本的小攤上圍滿了姑娘,賣話本的小販吊着嗓子吆喝:“鬼主祁決和荊宗主曠世虐戀續篇新鮮到貨,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荊舟:???這說的是自己嗎?
他感覺自己耳朵壞掉了。
幾個本來排在荊舟前頭的姑娘,聽到這個荒謬又充滿吸引力的吆喝後,棄了歸燕樓的月季酥,直蹦鬼主和荊宗主曠世虐戀續篇話本。
荊舟心裏冒出許多問號,他遲疑片刻,也棄了排了半個時辰的隊伍,去話本攤搶購不可描述的曠世虐戀續篇。
他還沒買到手,幾個已經迫不及待在大街上翻開看的姑娘難過得嗷嗷叫:“荊宗主好渣,又捅刀子!”
荊舟:……?他腦海裏的問號又增加了。
他也迫不及待的想看這寫的什麽虐戀,可惜輪到他時,話本已經售罄。
他不甘心,轉向一旁買到的姑娘:“姑娘,冒昧一問,這話本能不能賣給我?我出十倍的價格…”
荊宗主本來生得就出塵俊朗,溫和的同小姑娘講話,小姑娘自然臉紅:“可以是可以的,但我先看完。”
荊舟儒雅颔首:“自然,多謝姑娘。”
姑娘咬了咬唇,多看了荊舟幾眼,遲疑道:“敢問道長是…”
荊舟坦蕩一笑:“在下正是玄寂山荊舟。”
姑娘愣了愣,臉紅得更甚,直接将書塞到荊舟懷裏:“荊宗主盡管拿去看,別客氣!”
荊舟掏出銀錢給姑娘,姑娘猶豫再三還是接了,嘀咕了一句什麽就小跑着離開了。
荊舟翻開虐戀話本,一目十行的看了下來,越看眉頭擰得越緊,因為前半部分熟悉得吓人,就好像…曾經在哪看過一樣。
可這種熟悉感是隔着一層毛玻璃的,說不清道不明,好像早就存在他記憶裏,可又轉瞬即逝,他剛琢磨出一點線索,可轉眼又再無頭緒…
當荊舟看到後半本時,心裏罵了聲見鬼。
因為書裏的情節和現實記憶重合了,比如祁決千難萬險的帶他離開天刑塔,而‘他’忘恩負義的在緊要關頭捅了對方一劍…
這本虐戀話本裏,他的所作所為被作者描述成了不折不扣的渣男。
荊舟咬咬牙,無語又好笑,特意翻到卷端一看,只見本應是作者欄的地方簡單的寫了兩個字——
熹兒。
荊舟念叨了幾遍,熟悉又懷念的感覺萦繞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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