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共死

天雷如巨龍貫穿天地,撕裂天幕的閃電将世間映得比白晝還亮,目之所及處一片耀目的白光,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

天雷泛濫縱橫,整個天刑塔方圓數裏地宛若人間地獄。

因為動靜實在太大,天刑塔附近的修士早趕了來,可他們根本無法靠近戰圈內的荊舟和祁決,在天雷波及的範圍外嚴陣以待。如今的局面已經徹底不可控了,他們能做的只有等,防止事情朝更壞的方向發展。

趕到戰圈外的修士将方才的一幕瞧得清清楚楚,是荊舟一劍刺穿祁決的心口,讓這個狠戾狂妄的鬼主鮮血噴濺。

雖然他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這一劍确實很給仙道的人長臉。

戰圈中的兩人看似不動聲色,其實都已是強弩之末。

眼見天雷就要直劈而來,死期将至,祁決竟是松了一口氣:“荊宗主,別打了吧,累。”

“……”

“你不就是想拉我陪葬嗎?事已至此,你就省點力,別老捅我啦。”

“……”

“這局,你贏了。”

祁決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的,卻有一點自嘲和無奈的意味。

荊舟心知祁決是逃不掉了的,也坦蕩蕩的放下長寂,逆着電光狐疑的看向對方:“贏了?”

數據被篡改,他自然不記得彼此間那個賭局。

祁決抹了把唇角的血:“荊宗主,看不出來,你戲比我好這麽多。”

荊舟越聽越困惑,祁決看他不答,笑道:“你願賭服輸,我也是,輸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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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舟終于忍不住,不甚耐煩的問:“你輸什麽了?”

祁決怔了怔,他直直的看着荊舟,沒從對方臉上看出一點故作輕松的痕跡,只明明白白寫着厭惡和不耐煩。

他死死的抓着埋泉,手有些抖。

輸就輸吧,可自己輸得未免太難看了。

心口的血窟窿還在不停冒血,他是怕疼的,以前但凡有一點小病小痛,他都會哄舟哥哥高價買來止疼丹藥,藥苦了,還要撒嬌讓對方喂他蜜餞糖果。

舟哥哥會給他捅刀子,而且還不止一次,但沒有一次是現在這麽冷漠…

他在荊舟的臉上看不到一點深刻的情緒,無論是喜歡還是憎恨。

一個人演技再好也不可能如此毫無破綻。

不對勁。

絕對,不對勁。

他不甘心,也不是躺平認輸的性子,輸可以,但不能不明不白。

祁決将埋泉歸鞘,朝荊舟走去。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短,荊舟将靈力彙集在埋泉上,可到底沒有揮出劍刃。

彼此只有半步之遙,相對而立。

眼見第三道第四道天雷就要劈到他們頭頂,祁決在漫天白光中像以往一般調皮的笑了笑:“舟哥哥,殉情啊。”

“無論你願不願意,我才是那個和你一起下地獄的人。”

話音方落,天雷已經炸了下來,他們所站之地被劈開一道百丈深的溝壑,兩道天雷疊加的威力彙集在溝壑之中,互相加持周旋,落入深淵的靈魂也将灰飛煙滅。

祁決下墜的身體被天雷貫穿,他不怕死,曾經無數次和死擦肩而過。

他只希望死法不要太疼,也不要太狼狽太醜。

被天雷劈死自然不是他所願,畢竟太粗暴了,又痛得要死。

極端的痛楚中他的記憶回溯到很多很多年前,他作為鬼主年紀最小、鬼力最薄弱、開竅最晚的兒子,從記事起就被幾個兄長欺負。

鬼族人都不是好東西,鬼主的兒子自然更狠更壞,他們挑斷最小弟弟的鬼脈,甚至剜了他的膝蓋骨喂鬼犬,讓還是幼崽的弟弟像個爬行動物般,每日在血謠宮大殿血淋淋的爬動,讓他用自己的血在大殿的地板上繪制各種圖案,直到他們滿意為止。

要是哪天他們興致好了,還會把小祁決扒光扔到蠱蛇窟裏,讓他被咬的不剩一塊完好的肉,再嫌棄的扔到死川自生自滅。

鬼族自古弱肉強食,也無親情可言,鬼主對自己幾個互相殘害的兒子視而不見,畢竟勝者為王,最後活下來的才有能力繼承血謠宮。

被血肉模糊扔進死川的小祁決,已經看不出是個活物了,被沖上岸時宛如一團爛肉。

可正是這樣的他,被行游在鬼界、被奉為鬼域傳說的上古兇獸祝衍撿到。

小祁決依稀記得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祝衍的尾巴,這上古兇獸渾身一抖,耳朵都紅了起來。

當時小祁決渾身鮮血淋漓的,弄髒了對方雪白柔軟的毛,他擔心對方嫌棄,只得像個小貓崽一樣,一邊拽着祝衍的尾巴,一邊不停的用舌頭舔掉沾在他尾巴上的血漬,祝衍興許是被他舔樂了,竟把他叼回自己的栖所,将血肉模糊的小玩意擦洗幹淨,又花了好幾年治好他身上的傷。

後來祝衍背他回血謠宮,一口氣将那幾個曾經欺負他的兄長的膝蓋骨咬了下來,選了最合适的替小祁決裝上。

祝衍寵他護他,小祁決就得寸進尺的撒嬌,在腿傷康複時期,哄祝衍背着他走遍血謠宮各處,讓幾個兄長像爬行動物般給他在血謠宮地面上畫畫,賞心悅目。

後來就有了鬼主祁決從不親自用雙腿走血謠宮骨牢甬道的傳說。

往事樁樁件件浮現在他眼前,因為祝衍,他從泥地爬到雲端成為萬鬼之主,可上一世因為他的傲慢輕敵,祝衍為救他最終魂魄消散,他到底是将他的兇獸弄丢了。

這輩子重來,還是栽在了輕敵傲慢的弱點裏,陰溝翻船了。

或許舟哥哥,從來不是他的舟哥哥,自己只是沾了郁辭的光。

鬼主祁決從來沒怕過什麽,也從不會低頭逃避,可這一遭,他卻希望第五道天雷落得快一些,讓這一切盡快結束。

強烈的白光撕裂天幕,第五道天雷穿透雲層直墜而下,祁決閉上眼睛,唇角微不可察的微微彎起,下墜過程中心口的窟窿漏進了風,将他全身吹得冰冷。

就在他知道自己又死定了的瞬間,熟悉的咆哮聲響徹深淵,一道白色的身影從他頭頂處劃過,替他擋住了直擊而下的天雷!

祝衍竟是一躍之下張開嘴,直接将能将萬物劈得灰飛煙滅的天雷吞進肚子裏!

又是…阿衍啊…

下一瞬,雪白柔軟的尾巴已經将下墜的祁決纏繞托起,小心翼翼的将祁決放在自己的背上。

“天雷我吃個三四道還可以,再多消化不掉,我們躲一躲。”

“嗯,你帶我走。”

祁決身上的血又将祝衍的白毛弄髒,他像小時候那樣将頭埋在柔軟的毛間,伸出舌頭一點點舔掉凝結的血污,跟個小貓崽子差不多。

頭頂電閃雷鳴恍如末日,祝衍馳騁在裂開的大地上,仰頭吃下第六道天雷。

他背上的小家夥舌頭軟軟涼涼的,為他捋毛,捋得他心猿意馬。

但他也知道,這小家夥現在難過得很,背上的濕意不僅僅是血,小家夥顫抖得厲害,偷偷抹眼淚呢。

祝衍心裏沉重的嘆了口氣,沉默着帶受傷的小鬼主逃離。

現在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神識,大多數時候陷入無意識的沉睡狀态,他不知道在他休眠的時候究竟是以什麽身份出現在這個世界,他也控制不了何時清醒。

可很微妙的,幾乎他的每次清醒,都是在祁決命懸一線的緊要關頭,也都陰差陽錯的碰不到祁決口中的舟哥哥。

在吞下第七道天雷後,祝衍有些吃不動了,胃部也翻攪疼痛了起來,他看背後的小家夥似乎停止了顫抖,才假作漫不經心的問:“怎麽又栽了?”

祁決在他脖子間的軟毛上蹭了蹭:“我和人打賭,輸了。”

祝衍笑:“喲,喜聞樂見,你都沒輸過我。”

祁決撇了撇嘴:“那是你以前老讓我。”

祝衍豎起尾巴,用尾巴尖揉他的腦袋:“怎麽了,仔細同我說說?”

祁決沉默一瞬:“不說了,丢人。”

祝衍笑:“你真喜歡上那個舟哥哥啦?”

祁決臉色難看:“我喜歡你。”

“你認真回答我問題。”

“…他是我棋子。”

“說實話。”

“…嗯。”

得到了他早知道的答案,祝衍心裏也有些堵,但他到底活了幾千年,看得清也看得開:“他欺負你了?”

祁決抿了抿唇:“我欺負他了。”

頓了頓又道:“然後他又欺負回來了。”

祝衍酸溜溜的笑了:“你這小兔崽子,欺負人誰受得了。”

“你不是一直不嫌棄麽?”

“你拿我比?我是人嗎?”

“……”

祁決又将頭更深的埋在祝衍頸間:“阿衍,我還是喜歡你的。”

“…哦。”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他…”

“你啊,渣着呢。”

祁決終于被他逗笑了:“是的吧。”

頓了頓又道:“他有點,像你。”

其實不是有點,是非常…非常的像…

“呵,你把他當替身?”

“也不是,我說不好。”

“…哦。”

“阿衍,這麽多年來,我除了你也就稍微、稍微有那麽一點在意一個人,為什麽…”

祝衍繼續用尾巴尖撓他的頭:“委屈吧?”

盡管祁決十分不情願,到底還是點了頭:“嗯。”

“那待會天雷過了,我替你把他吃了。”

“…他恐怕早被劈涼了。”

祝衍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笑:“傷口疼不?”

“疼啊,好疼,”祁決奄奄一息的蹭在祝衍身上,“比你撿我回蓮池那次,還要疼好多。”

“你要是撐不住,就先閉上眼睛歇一歇,待會兒跑到安全的地方,我給你治傷。”

“我不歇,萬一像上次一樣,我醒來你就沒了。”

祝衍本想調侃一句,那次我是沒了,你不是還有你舟哥哥嗎,但念及小兔崽子是真的難過,也就将話吞回肚子裏,轉口道:“随你。”

“阿衍,你到底躲哪裏去了。”

“我也不知道,或許…”

“嗯?”

“或許一直在你身邊吧,不然怎麽每次都這麽巧,你要死我就能出現。”

祁決笑:“欸,那你不是我的阿衍嗎。”

祝衍啧了啧,忍不住酸溜溜道:“得了,你還有舟哥哥。”

“他啊,大概死透了。”

“……”

“應該是,死透了的吧…”

“如果他沒死,你打算怎麽辦?”

“助他死徹底一點。”

“說實話。”

“…不知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啊。”

祝衍嘆了口氣,沉默良久開口:“你要是不甘心,就去弄清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那個舟哥哥到底如何想。”

祁決沒言語,祝衍繼續道:“只不過,務必要保護好你自己啊。”

“……”

“不然,我還得吞天雷保護你,累死我。”

祁決笑了笑,良久:“阿衍,我還是好喜歡你。”

說完沒多久,他就再撐不住昏了過去,吃了四道天雷的祝衍實在撐不住了,跑了幾百裏地将最後一道天雷引入天岳山,直将這座高聳入雲的仙山炸禿了。

等一切風平浪靜,他卸下背上昏迷的祁決,像小時候那樣替他療傷。

從天黑到天明,祁決的傷勢穩定下來,祝衍預感自己又要消失,他決定親自确認一遍,那個欺負了他家小鬼主的舟哥哥,到底是死是活。

于是他撐着最後一點清明,又朝天刑塔廢墟處馳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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