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前夕

從九渡殿到荊舟所住的客房,不過是一盞茶的路程,荊舟跟在祁決身後,腳步越來越慢。

祁決覺察出不對勁,轉過身來,看到荊舟滿頭滿臉的汗,嘴唇卻是煞白。

“你怎麽了?”

“沒事,大殿上太悶了。”

荊舟一屁股坐在回廊的地上,重重嘆了口氣。

津渡山地處東南域,盛夏時節悶熱潮濕,荊舟靠在身後的柱子上,頭疼欲裂,身上濕黏黏似能立刻化作一灘水:“你先回客房吧,我在這吹吹風。”

自從強行掐斷神識和系統的連接後,每次系統試圖入侵他的大腦,他進行抵抗就頭疼得要爆炸。

就在荊舟咬牙忍耐痛苦之時,一雙手朝他伸來:“我背你。”

祁決見他不願說,倒是沒深問。

荊舟怔愣一瞬,握住他的手就勢站了起來,笑:“好啊。”

這便宜不占白不占。

祁決也笑,微微蹲下身子,荊舟就毫不客氣的趴上去:“風水輪流轉,鬼主也有背我的一天。”

“可不是嗎。”祁決笑。

“你家阿衍養大的白菜,要被我糟蹋啦。”

祁決腳步一頓:“你為什麽罵自己是豬?”

荊舟虛弱的啧了啧:“我也沒說拱你,怎麽就是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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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決加快腳步:“你少說兩句吧,省得半路我把你扔了。”

荊舟笑而不答。

到了客房後,祁決将荊舟扔在榻上,荊舟半睜着眼道:“我先睡會兒,鬼主自便。”

“你往裏挪一挪。”

荊舟朝裏挪了挪,轉過身背對着牆,祁決毫不見外的在他身側和衣躺下,背對着背午歇。

荊舟在昏昏沉沉中又做了那個吞天食地、将生靈萬物作為食物的噩夢,屍山血海,滿目瘡痍。

夢裏的他淌過沒過腳踝的血水,這一次他低下了頭,從血水的倒影裏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渾身雪白的毛不沾染半分血污塵土,只有眉心處一瓣灼灼盛放的業火紅蓮。

倒影裏的…是祝衍。

荊舟無措又慌亂的踏碎倒影,他瘋了般狂奔起來,直到精疲力盡才停下腳步,周遭的屍山血海消失了,變成雲纏霧繞的蓮池仙境。

他再次有些膽怯的低下頭,平靜無波的蓮池上映出他的模樣——

這一回,不是祝衍,也不是荊宗主,而是他自己真正的模樣。

荊舟安心了,剛想伸手到蓮池裏鞠水洗臉,手指觸碰池面驚起陣陣漣漪,倒影碎了,夢也醒了。

這夜沒有月光,廊下的琉璃燈光從窗紙裏滲了進來,荊舟睜開眼。

原本背對着背的兩人,如今相對着,視線也撞在一起。

“舟哥哥夢到什麽了?”

荊舟直接說了實話:“夢到,我成了祝衍。”

兩人沉默了一瞬,祁決道:“好巧,我也做過類似的夢。”

荊舟哦了哦:“原來是因為這樣,你才在被我捅了幾刀後,還不惜親手寫百萬字的話本,想讓我回心轉意?嗯?”

“倒不是,只是本來屬于我的東西,陰差陽錯變成了郁辭的,我不甘心。”

荊舟笑:“原來如此。”

祁決細細想了想:“倒也不全是…”

話講到一半,他頓了頓,笑:“講不定是青淵洞時,你給我洗腦成功了。”

荊舟沒個正經的勾起唇角:“那真是可喜可賀,我把鬼主攻略了。”

說着他擡手替祁決捋了捋額間散亂的發絲,兩人側卧相對而視,姿态眼神極盡纏綿,但荊舟的聲音卻是捎帶笑意的冷:“不過,要是你的阿衍真出現了,講不定我也會想方設法将他殺掉的。”

說話間,荊舟的手滑到祁決耳後,拔出他放在枕邊的長寂。

寒光刺破溫柔黑暗的夜,明晃晃的架在祁決脖子上。

祁決不慌,也不忙,只淡淡的哦了聲:“我知道啊。”

他面上不動聲色,眼神裏卻閃過極狠厲的殺意,荊舟被刺得背後一涼。

“啧,就憑這個眼神,讓我覺得再捅你兩刀也無妨。”

“是吧,或許我們最後也是刀劍相向的。”

兩人默契的相視一笑,荊舟放下了長寂:“看來我這腦洗得,不大成功。”

祁決又往裏蹭了蹭。

“舟哥哥。”

“嗯?”

“是不是有人給你動了手腳,讓你失去記憶的?”

“差不多,鬼主還猜到了什麽?”

“你的頭疼和這個有關?”

“聰明,百發百中。”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這事只能我自己解決。”

祁決沉吟一瞬:“好吧,有需要你同我說。”

荊舟笑了笑:“鬼主這麽上心?”

“你這失憶蹊跷,怕有後患。”

“行啊,不過我最大的後患,大概就是鬼主你吧。”

祁決笑:“也是啊。”

荊舟轉過身去,打了個哈欠:“我再睡會兒,明天就回玄寂山了,路途遠的。”

翌日一大早,荊舟就和嚴家主辭行,畢竟他帶着三個徒弟一個郁公子,現在還搭上了鬼界之主,怎麽有臉再叨擾下去。

用過午飯後,師徒一行人開始往玄寂山返程,祁決自然跟着他們山一程水一程的走。

他帶了足量的話本,一路上不停投喂戚無謂,又時不時下廚做飯,一行人氛圍倒是謎一般的和諧。

“鬼主這麽落魄麽?連路費也要蹭玄寂山的?”

“舟哥哥這麽小氣麽?我們血謠宮也是玄寂山的鄰居,出門在外,鄰裏間互相幫忙不應該?”

“鄰居嗎?我以為守山人的身份相當于獄卒。”

“哦,也是,在舟哥哥這,我們血謠宮就是監獄,我們這些囚犯都是罪該萬死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閑話,夏日天熱,祁決從路過的瓜田裏摘了幾只西瓜,因為他們鬼族體質寒涼,祁決把西瓜抱在懷裏片刻,就變成冰鎮西瓜。

荊舟拿過冰鎮西瓜切片裝盤,誇祁決真好用。

“當然好用,夏涼冬更涼,舟哥哥要不要過來解暑?”

“不敢不敢,怕我上頭。”

說着,荊舟挑了塊最中心的西瓜,朝祁決的嘴裏塞。

祁決被香甜多汁的西瓜糊了一嘴,乖乖的閉了嘴,細嚼慢咽起來。

船破水而行,日頭照在船艙上,不透風的艙內溫度很高。

祁決嫌熱,招呼幾個鬼奴躺在船艙上遮住太陽,艙內溫度驟降,一下子就陰涼陰涼的。

祁決又讓荊舟給他遞了一塊西瓜,他想,人界真好啊,有春秋寒暑,晝夜交替,還有好吃的西瓜和點心。

他還想再拿,荊舟移開盤子:“你少吃點,吃撐了晚上又不樂意給我們做飯。”

這樣吵吵鬧鬧了一路,他們也不見多着急,直從盛夏走到初秋,一行人才回到玄寂山。

彼時夜裏已經變涼了。

荊舟提前給留守山裏的靈奴捎了話,讓他們打掃出了一間屋子,是專門給郁辭的。

原本的海棠塢喜房,顯然不合适了。

祁決以夜已深為由,随荊舟回海棠塢蹭了一晚,荊舟也不管他,讓他‘獨守空房’,自己跑去靈奴為郁辭準備的房裏看了看,确認屋裏一塵不染、褥子床榻都是最好的料子、衣櫥裏清一色的白衣衫才放心讓郁辭住下。

“有什麽需要你盡管開口,同我說或者無所說都行,千萬別客氣。”

荊舟又囑咐了一遍,不欲久留正要離開。

“我有一事想告知前輩…”

總是默默隐忍的郁辭開口,荊舟直接坐了下來,十分耐心:“你說。”

郁辭沒像往日一般猶豫,很直接道:“雖然這段日子發生了很多事,但我一路上想清楚了,要斬斷我的妄念,或許只有無情道一途。”

荊舟定定的望着他,沒言語,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修無情道也不光是為了斬妄念,還有為報父仇一事…我認為如今祝衍作亂頻繁,他的行蹤很快便會水落石出,只有無情道能迅速提升修為,我得抓住這個機會。”

看荊舟不答,郁辭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眸子:“我知道以我現在的修為,想要打敗祝衍簡直癡人說夢…”

“你要想清楚了,就沒問題,”荊舟溫和的笑了笑,打斷郁辭的自我懷疑,“玄寂山雖然窮,但勝在非常利于修行,總之,你專心去做,我會盡力幫你。”

郁辭的眼睛閃了閃:“多謝前輩。”

回到玄寂山的第二日,祁決便離開海棠塢回了鬼域,如今鬼域的結界打開了,鬼主和守山人真成了名副其實的鄰居。

既然是鄰居就有串門的時候,鬼主平日事務繁忙,但也隔三差五串門來同荊舟吃飯,興致好時還捎上幾壺好酒和幾疊話本,酒是給荊舟的,話本則直接送去溪午舍。

“舟哥哥就不怕,以後要真同我刀劍相向了,吃不上飯?”

“怕啊,怎麽會不怕?但怕也沒用,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祁決笑着替荊舟斟酒:“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包括舟哥哥的失憶,還有只吃得下我做的飯這件事。”

荊舟心想,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是穿過來完成任務的,雖然現在這個任務被他強行掐斷了。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費心費神。”

“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頓了頓祁決又道:“但是,舟哥哥可要信守承諾,有了祝衍的任何消息,都要同我說。”

“自然,我不會瞞你。”

兩人又喝了幾杯酒,荊舟道:“近來那個疑似祝衍沒什麽動靜,但玄寂城附近的村落倒是出了些詭異的事。”

“怎麽說?”

荊舟握緊酒盞,看了祁決一眼:“出現了空屍。”

祁決皺眉,所謂空屍,是指魂魄被人為生生抽離肉|體,且撕得粉碎無法|輪回往生。

“舟哥哥懷疑有人修習抽魂術?”

抽魂術是禁忌之術,是千年前一位修士所創,因為過于狠毒陰邪,典籍已在幾百年前被仙門焚毀,據說焚毀之人還是玄寂山祖師爺。

“看起來很像,剛開始那人還用家禽牲畜練習,近來,已有兩個百姓被抽取魂魄。”

“有查到什麽線索麽?”

荊舟難得面露沉重之色,握着酒盞的手指微曲,搖頭:“抽魂術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無跡可尋,不過現在我已讓無所和成妄布下靈障,有風吹草動就能知曉。”

“好,我這邊也可以讓鬼衆去把把關,萬一你徒弟偷懶,我這還能幫個忙。”

荊舟微微挑眉,替祁決斟酒:“你們鬼族這麽熱心的?”

祁決一飲而盡,笑吟吟的:“我為了舟哥哥,心當然熱。”

荊舟自然不信他的鬼話:“怎麽?你懷疑這和祝衍殘魂一事有關?”

“嗯,幕後之人說不定不滿足于殘魂,還想把阿衍剩下的魂都偷了呢。”祁決也不隐瞞,将自己所想如實說來。

荊舟沉吟片刻,點頭:“有消息我都同步你。”

祁決笑:“舟哥哥真是和我狼狽為奸了。”

荊舟啧了啧:“橫豎整個仙道都是如此認為的,我何不遂了他們的意,坐實了。”

十月末,玄寂山飄起了鵝毛大雪,白雪覆蓋層層疊疊的山巒,天地沉寂一片。

夜裏,溪午舍的窗外風敲雪響,偶爾傳來一聲冬鷹夜鳴。

戚無所在屋裏堆滿火靈石,暖融融的一片,爐子上的藥發出咕咕的聲響。

戚無謂近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成日睡着,胃口倒是極好,食量幾乎都趕上荊舟了。

他夜裏醒了過來,填飽肚子躺在榻上翻話本。

屋裏的燈被藥氣蒸得一晃晃的,戚無謂從話本裏擡頭,看着哥哥煎藥忙碌的背影:“哥,我不想喝藥。”

“這還由得你想不想啊?”戚無所将黑乎乎的藥汁乘在白瓷碗裏,端着坐到床榻邊,替他把藥吹涼。

戚無謂就着哥哥的手,乖乖的把藥喝完,苦得撇了撇嘴:“明明哥在我就不難受,還喝藥做什麽。”

戚無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取過空碗放在桌案上,他一轉身,發絲下若隐若現的紅珊石發出溫潤的光。

戚無謂看着自己親手給哥哥戴上的紅珊石,眼神溫柔,滲着笑意:“真好看。”

戚無所知他說什麽,笑道:“自己誇自己手藝,不要臉的。”

“我是說哥好看。”

“自己誇自己好看,也不要臉。”

畢竟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戚無謂嘻嘻一笑,從懷裏摸出打磨完成的半塊血玉佩,塞到戚無所手裏:“哥,拿好了,以後就走不丢的。”

戚無所一怔,将玉佩握在手心,許久才道了聲好。

“我要先走的話,就去下邊等哥……如果哥以後來了,孟婆湯想喝就喝,有了血玉佩,喝了孟婆湯我們也能認得彼此。”

“別說胡話,”戚無所的笑挂不住了,倉促的将玉佩系在腰間,“你的呢?我也給你系上。”

戚無謂笑了笑,從領口掏出自己那半塊血玉佩:“早佩上了。”

繩子的長度剛好讓玉佩墜在心口,沾染心口的暖意。

戚無所摸了摸被他體溫捂暖的血玉,若有所思道:“你再等一等,來年開春…就不必喝藥了。”

戚無謂沉默的點了點頭,半晌突然笑道:“哥,其實我挺害怕的。”

“害怕什麽?”戚無所一直沒把自己所做之事告訴戚無謂,但畢竟是他自己的身體,戚無謂多多少少應該有所覺察。

“害怕…到時候就不是我了。”

戚無所一愣,垂下的眼睫在面頰上映出兩道濃重的陰影:“你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別亂想。”

“嗯好,我信哥。”

戚無謂一向是最相信戚無所的,淩駕于一切道德是非之上。

哥說來年一切都會好起來,那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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