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斬獸
這一年天冷得特別急,冬月中旬,連南域都飄起了雪。
各仙門幾乎同時收到一封不知何人寄去的邀請函,邀各家主臘月二十九前往潛龍島:
出席斬獸大典,一睹祝衍現形。
邀請函上還明确表示,寄信之人已掌握祝衍的所有信息,且斬獸大典之日,就是為禍人間數千年的上古兇獸葬身之時。
遂邀各仙門人士共赴潛龍島,把酒與天同慶。
各仙門家主私下會互通消息,收到邀請函不到三日,這封神秘信函在仙門內部傳得沸沸揚揚。
直到十日後,依舊沒人查得到邀請函上所言真假,大典的幕後主使是誰,以及幕後主使的真實目的。
大多數仙門人士對這封神秘信函嗤之以鼻,認為是耍弄仙道的惡作劇,祝衍的行跡仙門各大世家緊鑼密鼓查了半年,依舊一點可靠線索都沒摸着,就憑這個連身份都不願透露之人的只言片語,就能相信他掌握了祝衍的所有信息?這人還還信誓旦旦說潛龍島是祝衍葬身之地?
真是大言不慚、不自量力。
若是真有能耐,何不直接把個中因由、事情的細節說清楚?神神秘秘來這一出,故弄玄虛,實在是不靠譜。
最後,只有不到一層的家主表示願意前往潛龍島看熱鬧,看看這位口出狂言的神秘人能玩出什麽花兒來。
邀請函送來玄寂山這日,大雪封山。
祁決剛巧在鬼域獵了幾只鬼貂,把它們的皮毛趁熱剝了,制成氅子送給鄰居荊舟。
窗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海棠塢內門窗都關了嚴實,溫酒煮茶,暖若春日。
荊舟毫不客氣的将祁決送來的氅子抱在懷裏看成色,暖融融軟乎乎的:“你們鬼域的貂,毛倒是比人界的好。”
祁決将溫好的酒倒入盞中:“是吧?屍肉吃多了,毛色自然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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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眼看了看被貂毛覆蓋的荊舟,笑,“舟哥哥倒是适合這身。”
荊舟不置可否,将氅子整整齊齊的疊在衣櫥裏,轉過身時,祁決的目光正落在他随手放在桌案的邀請函上。
荊舟看着祁決,祁決看着邀請函,靜默一瞬,祁決似笑非笑的擡頭:“我可以看嗎?”
“嗯,你随意。”荊舟答應過他,有祝衍的消息絕不隐瞞,自然也沒必要将邀請函藏起來。
祁決拿過邀請函看了看,合上,放回原位,面上神色不變:“你認為真假?”
荊舟聳了聳肩:“說不好,大概率是假的,但不排除有真的可能。”
“那你去嗎?”
“去啊,玄寂山冬天這麽冷,潛龍島在極南之域,暖和,日光也好,就當一路去游歷修行。”
“那舟哥哥要帶我上路不?”
荊舟啧了啧:“鬼主能耐大,想去哪自有辦法,就不需要我帶了吧?”
祁決笑:“這不是從舟哥哥處看到的邀請函麽,作何舉動,也得告知舟哥哥一聲不是?”
荊舟給彼此斟了一杯酒,兩人碰杯:“鬼主作何決定,我,一概不知,也不過問。”
祁決會意:“好,我明白了。”
荊舟不答,兩人默契的又聊了些別的事,當下酒菜喝完一壺酒。
酒罷,祁決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看玄寂山紛紛揚揚的落雪。
曾經的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從海棠塢的窗戶看雪。
而今年,已經是第二年了。
他也是希望有第三年、第四年…甚至第十年二十年的。
“舟哥哥你說,若邀請函上說的都是真的,阿衍真在斬獸會上現身,你打算怎麽辦?”
“看他脾氣心性,若他不暴躁亂咬人還行,若反之,我殺不殺得了他,你護不護得了他,就各憑本事了。”
祁決笑而不答,荊舟繼續道:“這話,先前同你說過。”
“可就算你不殺,仙門衆人也不會放過他,畢竟鬼域有了阿衍,對他們來說是最大的威脅。”
“得了吧,”荊舟踱到祁決身邊,用手支在窗臺上和他一道兒看雪,“你家阿衍,對我來說才是最大的威脅。”
雪看久了,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生疼。
荊舟未等祁決回答,就笑嘻嘻的回過頭望着他:“說不定,不久後我們就刀劍相向了呢。”
祁決回視,兩人的視線在靜谧的大雪下,像箭镞般碰撞,誰都不肯示弱半分。
“舟哥哥虧了,沒有長寂,你拿什麽殺我?”
荊舟微微笑彎了眼:“熹兒啊,殺你,我用不着長寂。”
說完,他再次扭過頭看向窗外。
祁決的心在腔子裏突突的跳,總是冰冷的臉有些微發熱:“真是令人期待。”
荊舟伸手去接雪,落在手裏涼涼的,片刻融化成冰水,冰水又被掌心捂熱,暖融融的一灘兒。
“等着吧。”
冬月末,荊舟帶上戚家雙生子以及郁辭南下,前往潛龍島。
本來戚無謂身子不好,不宜出遠門,但他堅持要去走走看看,荊舟想着帶他去暖和的地方散散心也好,就答應了一同前往。
反倒是顧成妄不願随行,對邀請函上提及之事嗤之以鼻,認為對方言辭過于兒戲,他也懶得去湊熱鬧。
荊舟知這三徒弟固執的性子,也随他去,讓這位留守徒弟看好玄寂山山門。
離山這日,顧成妄一路搖着輪椅送他們到山下。
“成妄,天寒地凍的,你還是趕緊回山裏待着吧。”
顧成妄卻十分固執:“師尊師兄此次路途遙遠,這一去…來年才能見了,我再多送送也無妨。”
“那讓你随我們去,你又不樂意,”荊舟調侃,為顧成妄結了避風雪的靈障,并親自擡手為他拂去不知何時落他身上的雪花,“現在又舍不得了?沒想到你這麽重感情。”
顧成妄一向不茍言笑,此刻不知是天冷還是被離愁別緒的氛圍所染,他顯得越發愁雲慘淡:“我再送送吧。”
荊舟笑:“欸,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你到底怎麽回事。”
顧成妄沒說話,荊舟繼續調侃,“難不成一個人在山裏,不适應?”
“師尊,你一路,保重。”
顧成妄從輪椅上擡頭看荊舟,透過風風雪雪,他的眼神顯得格外認真且複雜,看似平靜的眸子下似藏了暗流洶湧。
荊舟一下子被他看得愣住了,笑容收住:“自然,你留在山裏,也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
說完,顧成妄默默的送行,一路上再沒說話,直又走了幾裏地,他終于停下:“師尊,徒兒今天就送到這了。”
“嗯好,你快回去吧,怪冷的。”
“師尊。”
“嗯?”
顧成妄欲言又止,最後淡淡的道了聲:“務必保重,徒兒,等你歸山。”
荊舟看他面色沉重,便像往常一樣沒心沒肺的笑,緩解氣氛:“好啊,我盡快。”
他想,這平日裏冷冰冰的顧成妄,怎麽突然如此重感情且黏人了?
倒是挺可愛的。
——“師尊回來給你帶南域特産啊。”
說完這句話,荊舟頭也不回的走了。
顧成妄站在原地看着,直到荊舟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雪裏許久,他都不曾離開。
荊舟罩在他身上的靈罩一直沒散,兢兢業業的為他遮風擋雪。
顧成妄重重的嘆了口氣——
“師尊啊,再見時,你我就不是師徒了。”
顧成妄等到天色漸暗,才默默的轉身離開,而他的方向,并非回玄寂山。
無知無覺的荊舟心情莫名輕松坦蕩,一路照顧戚無謂的身體狀況,他也沒禦劍,都雇的最穩固的車馬,最寬敞舒适的船只。
到臘月二十七,一行四人抵達極南之地潛龍島。
傳說潛龍島所在的海域住着上古真龍,潛龍島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但事情真相如何,已無從考究,畢竟無人見過上古真龍。
但此次斬獸大典選址潛龍島,其中含義令人深思,傳說中有個講法,上古真龍以兇獸惡靈為食物,百無禁忌的祝衍就從不敢踏足此地。
不管傳說真假,也不管這條龍是不是真的存在,荊舟只覺得此處風水不好,因為他一來到潛龍海域就渾身不舒服,連帶着好久不疼的尾椎骨都病發了。
戚無所看師尊成日臉色蒼白神色恹恹的,說他是水土不服,還給他針灸了幾次,荊舟白白被紮,一點也不見好。
好在他們不久就上了岸。
潛龍島上早已建了數百客房,只要登島的修士提供請柬,便有下人引到相應的客房內歇息安頓。
荊舟本以為島上客房和問劍閣一般簡陋,誰知推開門後眼前一亮,房中布置風雅精巧,床榻被褥都是上等貨色,且之後得知參加斬獸會的修士一切吃住免費,他心下感嘆這位神秘的幕後之人出手闊綽,家底殷實。
可上島後荊舟的水土不服症狀越發厲害了,成日無精打采的。
眼見還有兩日大典才開始,島上食堂提供的飯菜他又無法享用,索性白天黑夜躺在榻上睡大覺,讓徒弟和郁辭自己玩兒去。
這一睡睡了一天半,二十九日淩晨,荊舟是被一陣飯香勾醒的。
睜眼的瞬間他似看到一抹紅影閃過,消失在了窗邊。
點燈後,客房的桌案上已擺好三菜一湯,尚未睡醒的荊舟看着熱騰騰冒着氣兒的飯菜,坐在床榻上竟有點傻氣的笑了。
這位鬼主也真是當飼養員的料子…千裏送飯,一頓不落。
真實羨慕被祁決養了許久的祝衍。
不過祁決也為了這封不大靠譜的邀請函,為了這一絲看起來十分荒唐的、找到祝衍的可能性。
他到底是想盡法子混進潛龍島了。
也是,沒有哪裏是鬼主去不了的。
荊舟心裏有些發酸,又覺得自己可笑,在複雜的心情下從榻上起身,津津有味的吃完一桌子飯菜。
他發現碗底貼了張紙條——
「喂飽你,才有力氣刀劍相向」
落款:熹兒。
荊舟哭笑不得,将紙條整整齊齊的疊好,小心翼翼收進衣襟裏。
翌日天大晴,據說即使是極南的潛龍島,深冬季節也很難遇到如此溫暖的日子,所有修士都換了輕便的夏衫,出席所謂的斬獸大典。
大典的舉辦地是一片露天廣場,以斬獸祭臺為中心,立了四大直雕刻了潛龍出海圖騰的柱子,祭臺東西南面靠海,只北面朝向島嶼,設了千餘座位。
可惜這位財大氣粗的幕後主使高估了自己的號召力,此次遠赴而來的修士不足兩百人,稀拉拉空落落的散在各處,在寬闊的坐席上顯得分外蕭條。
荊舟吃了昨夜祁決的投喂,今日狀況稍微好了些,臉上也有了點血色,帶着兩個徒弟和郁公子正要在後排的觀臺落座,戚無所卻提議道——
“師尊,我們朝前邊坐吧,我想看得清楚些。”
“也行,你選座位。”
看徒弟都這樣說了,荊舟自然答應,誰知戚無所領着他們一直往前走,直接走到了挨着祭臺的第一排:“我們就坐這兒吧。”
“這麽近嗎?”荊舟是沒料到,戚無所興致如此高。
戚無所用目光示意荊舟往看臺的另一角:“我們也不能輸給別家啊。”
荊舟的視線随着戚無所看去,發現看臺另一端的位置坐着沈家人,沈家主顯然早看到他了,故意把眼睛翻上天去。
荊舟不計前嫌的朝他微微颔首,他理也不理,戚無所在旁低罵了聲:“這姓沈的本事沒多少,脾氣卻不小,眼睛都長天上了。”
荊舟立刻朝戚無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郁辭還在場呢,戚無所忙住了嘴。
自從開始修無情道後,郁辭臉上情緒少了許多,周身風輕雲淡的氣質,此刻他微微垂下眸子,淡聲道:“前輩無需顧及我,過往之事我都聽說了。”
荊舟微微一笑,沒有接話,只用靈力掀起一陣風,将屁股下的座位擦了擦,示意郁辭和兩個徒弟:“快坐下吧。”
“多謝前輩。”
“多謝師尊。”
四人坐下,荊舟立馬朝觀臺上的人堆裏看去,下意識搜索某個熟悉的身影,他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唇角微不可察的浮起一絲笑意,心想這小兔崽子隐匿之術果然了得,即使是他也發現不了對方的蹤跡。
荊舟的神态動作被郁辭捕捉到了,但如今的郁辭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波瀾。
落座不久,纏滿鈴铛的祭臺圖騰四柱叮咚作響,嗡嗡嗡響徹島嶼,與潛龍海此起彼伏的浪濤聲融合交彙,形成一種詭異又遠古的樂聲。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鈴聲吸引,齊刷刷掃向祭臺之上。
只見原本空曠的斬獸臺中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就像憑空冒出來的鬼魅般無聲無息
人影擡起手示意,鈴聲止。
海浪聲也低了下去,整個島嶼回歸寂靜。
荊舟坐得近,也看得仔細,那人一襲白衣,臉覆鐵面,腿腳似乎不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輪椅之上。
荊舟所坐的位置,恰巧與那人正對着。
而面具之後,那人的視線似乎一直停留在荊舟臉上。
荊舟感受到了對方異樣的目光,微微昂首與其對視。
目光對峙的一瞬間,荊舟突然心中一沉。
熟悉又詭異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即使對方戴了面具,即使認知裏曉得那人現在在千裏之外的玄寂山…荊舟心裏卻還是下意識的出現一個名字,面具之後那張臉,也漸漸浮現在他腦海裏——
顧成妄。
他自己的徒弟,如此近的距離,他還會認不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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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