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掉馬一

荊舟愣在當場。

而祭臺之上的面具男子,似還朝他微微颔首示禮。

荊舟總有種錯覺,鐵面之下,這人沖他挑起了唇角。

與此同時,空氣裏彌漫了一股詭異的香氣,似從祭壇上傳來,海風一吹越發濃烈。

坐在前排的荊舟微微皺眉,幾乎是同時,他太陽穴像被針紮般隐隐作痛,身上的力道也随着香味擴散一點點流失。

“感謝諸位遠道而來,在下招待不周之處,還請海涵。斬獸大典于今日午時正式開始,各位仙門道友還請在原地稍等片刻,切勿随意走動——”

他話音未落,一向愛出頭的沈家主又憋不住了:“敢問閣下如何稱呼?你連家門姓名都不肯報,還以面具示人,我們為什麽聽你的?還讓我們不要走動?憑什麽?”

那人聽後倒也不生氣,溫文儒雅道:“沈家主既然不信,可不也不遠千裏來看熱鬧了嗎?”

沈家主一噎,臉上憤然:“來看看你究竟能玩出什麽花兒來。”

那人輕聲一笑:“既然沈家主好奇,在下便盡數告知。”

說着,他摘下臉上面具,站在高臺之上沖荊舟微微一笑:“在下現在暫且還是,玄寂山,顧成妄。”

場下嘩然一片。

他這話說得微妙,細思令人困惑,什麽叫暫且還是玄寂山顧成妄?

荊舟嘩的站了起來,戚無所坐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袖:“師尊稍安勿躁,聽師弟把話說完,指不定他如此安排是有用處呢?”

荊舟低頭看了戚無所一眼,目光犀利清明:“你知道?”

戚無所不回答,直接拉住荊舟的手拽了拽:“師尊先坐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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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舟暫且将心中的疑惑壓下,重新落座。

顧成妄坐在祭臺上掃視衆人:“顧某讓諸位不要随意走動,并無他意,而是整座島已布下擒拿祝衍的鎖棋陣,諸位如今都是陣法上關鍵一環,若随意走動,陣就散了,還請見諒。”

沈家主冷哼一聲:“你們玄寂山當真知曉祝衍如今下落?”

顧成妄微微一笑,雖是望向沈家主,餘光卻落在荊舟身上:“不僅知曉,兇獸祝衍還一直在玄寂山上。”

“什麽——?!”

“顧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這麽說之前的推測完全符合…”

“你們玄寂山怕是要上天啊!”

顧成妄的一句話,讓觀臺衆人直接吵炸了。

現場亂作一團,身為玄寂山守山人的荊舟倒是沉得住氣,他朝祭臺之上沉聲道:“成妄,不要胡言亂語。”

顧成妄終于正大光明的轉過頭,定定的看向荊舟:“荊宗主,在下沒有胡言亂語。”

“怎麽回事?”荊舟接住他的視線,面上從容。

顧成妄勾了勾唇角,眸子裏卻沒有絲毫笑意,原本藏于平靜之下的暗流終于浮出水面,荊舟看到了對方眼裏對自己的敵意。

顧成妄沒有叫他師尊,而是冷冰冰的、幾乎有點咬牙切齒的叫他荊宗主。

“荊宗主,你上祭臺,我親自同你說。”

戚無所和顧成妄對視一眼,兩人眼神交流,戚無所會意,正要勸荊舟上臺,誰知荊舟自己已經越過觀臺圍欄,坦蕩蕩的朝祭臺走去。

他每走一步,便覺腳下沉重一分,走到祭臺中央時,雙腿似系了千斤巨石,空是挪動步子都十分困難。

就在荊舟走上祭臺的時候,觀臺上的戚無所攬住戚無謂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順勢擡手遮住他的眼睛柔聲道:“無謂,接下來發生的事,哥不希望你親眼看到。”

戚無謂嘴唇張了張,正要說點什麽,可是突然連張嘴的氣力都沒有,身上的力氣似被人抽幹,軟軟的癱在戚無所肩膀上。

“無謂乖,睡一覺,今年就過去了。”

“……”

“醒過來一切都好了。”

祭臺之上,顧成妄仰頭看向荊舟,那抹陰冷的笑意凍在唇角:“自玄寂山下一別,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荊舟扯了扯唇角,卻是笑不出來:“沒想到這麽快見面,答應你的南域特産還沒來得及買呢。”

“荊宗主有這份心就夠了,我…”

“你究竟是誰?”荊舟微微俯身,雙手按在輪椅把手上,居高臨下看着顧成妄。

顧成妄的眸子裏,映出荊舟的臉:“要不,你猜猜?”

兩人對峙許久,荊舟眼皮輕微一跳,心念電轉間念出一個名字:“荊宗主?”

顧成妄的笑頓時消失無蹤,咬牙冷聲道:“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他話音未落,晷針影子落在午時之上,止歇的鈴聲再度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響刺破荊舟的聽覺,撕裂的銳痛長驅直入,似淬了毒的刀子一點點深入血肉骨骼,直紮向荊舟識海最深處的靈核,要将他的魂魄生生剜出這具身體!

荊舟疼得直接嘔出一口血,身上的靈脈被陣法封印無法運轉,顧成妄拽住他的衣襟,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你這個賊,把屬于我的一切還給我!”

什麽禁欲克制,什麽無情道,都統統去死吧!他從來不是無欲無求之人,他想要回所有屬于他的!

撕下風平浪靜的僞裝,顧成妄臉上□□裸的寫滿了對荊舟的恨意,猙獰的恨讓他的五官變得扭曲可怖,荊舟和他對視的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你想要何不早說?背地裏玩陰的,何必呢?”

荊舟一下子全都明白過來,将口中的血朝顧成妄啐去,“我,不,稀,罕。”

顧成妄雙目布滿血色:“是啊,你光風霁月,禦劍馳騁四海潇灑恣意,我活該坐在輪椅上,神識被封受盡白眼欺淩。”

顧成妄瞳孔驟縮,身子簌簌發抖,唇角以誇張的弧度裂開,“你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啊,祝衍。”

荊舟一愣:“什麽?”

“沒想到吧?你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兇獸祝衍。”

顧成妄揮了揮袖子,圖騰四柱上的墨龍在石壁上游走潛行,叮叮咚咚的鈴聲化形為金色的藤蔓,朝荊舟所在之處瘋長蔓延,片刻纏住他四肢,将他整個人牢牢固定在祭臺上。

“你,滾出我的身體!”

顧成妄低喝一聲,石柱上的墨龍從壁面上騰空躍起,朝荊舟的識海直穿而去!

“抽魂術!”

“竟然是抽魂禁術”

觀臺上有人驚呼出聲,郁辭正要拔劍來助,戚無所按住了他的肩膀:“郁公子,你所認識的荊前輩,并非真的荊宗主。”

“什麽意思?!”

“那副殼子下的靈魂,是你的殺父仇人,祝衍。”

這句話似一道驚雷,将毫不知情的郁辭劈愣在當場:“你說什麽…?!”

“和你朝夕相處的荊宗主,就是祝衍,”戚無所按住他,語氣篤定,“你再等等,看完好戲再上場不遲。”

電光火石間,一道紅影從觀臺直劈而來——

“舟哥哥,剛才你徒弟讓一些雜碎絆住我,來遲啦。”

長寂的劍意劃破長空,眼見祁決就要斬斷墨龍,祭臺之上突然暴起一陣金光,結結實實的阻攔了他的劍氣。

觀臺上的千餘位置和數百修士形成鎖棋陣,将祭臺牢牢鎖在陣眼之中。

“平日裏不讓我給你教導徒弟,這下被他們算計了吧,我給你清理門戶,之後你可得好好謝我。”

祁決的聲音聽起來游刃有餘,可神色沉冷完全不是這麽回事,無論他如何劈斬金光結界都紋絲不動,毫無破綻。

而後數萬條金色的龍藤從祭臺四周探向祁決,斬之不盡斷之不絕,源源不斷且越發洶湧。

祁決應對不暇,他不耐煩的皺眉,吹了聲口哨試圖召喚幫手,可潛龍島乃極陽之地,被盛大的陽氣壓制,即使是鬼主的他實力都被壓制了五成,何況那些遠不如他的陰兵?早被隔絕在烈陽結界之外,無法供他驅策。

“真他媽該死的,還是大意了些。”

在顧成妄設的局裏,又有荊舟做餌,祁決被引入局中只得背水一戰!

“祁決啊,你就好好再看一次,你的祝衍,是如何被我挫骨揚灰的。”

“祝衍?”祁決只稍微一愣神,幾道細弦般的龍藤便乘機穿透他的肩胛骨,絞掉了他的一大塊肉。

“沒想到吧,捅了你好幾刀子的舟哥哥,就是你踏破鐵鞋也尋不到的祝衍。”

“……!”

顧成妄話音方落,荊舟瞳孔疼得猛然一縮,墨龍整個潛入他的識海之內,他的魂魄被一點點剝離拔出□□,可荊舟偏偏意識清醒思路清晰,他便是在清醒無比的狀态下,忍受着比淩遲還要劇烈千百倍的抽魂之苦!

草你媽的白眼狼顧成妄啊啊啊——!

荊舟疼得面孔都扭曲了,從來不喊疼的他忍不住從喉頭發出幾聲短而壓抑的嗚咽,他身子被按壓地上動彈不得,目之所及的盡頭是顧成妄不沾一塵的雲靴。

這副荊宗主的身子他不稀罕,原主要拿回去就任他拿,最好把這個破系統也給對方一道繼承了!

可是…假如他真如顧成妄所言,是上古兇獸祝衍,今日若死在這裏,魂飛魄散的慘狀被祁決看到,那小兔崽子得多難過…

如果他只是舟哥哥,小兔崽子可能難過不了多久就好了,說不定眼淚都不會為他流一滴的。

但如果他真是祝衍…真是小兔崽子的阿衍前輩…

這個假設,讓荊舟覺得比自己真是祝衍還要恐怖百倍。

假如祝衍真的又魂飛魄散一次,小兔崽子該心疼死了吧?說不定要哭唧唧很久很久都好不了。

到時候自己不在,阿衍也不在,誰來哄他呢?

荊舟不知哪來的氣力,竟然向前爬了幾分,一只手抓在顧成妄毫無知覺的小腿上,他擡起眼,目光雖然因為疼痛有些散亂,但眼神裏似乎有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他低啞着聲音:“荊宗主,身子你拿去,但,你且留我一絲魂魄還與熹兒留個念想,別欺負他…不然,我下地獄也不會放過你。”

“你有什麽立場同我談條件?”

“憑我不知何日又能卷土重來,到時候還能放你一馬。”

顧成妄哈哈一笑:“不,你必死無疑。”

“…不到最後,誰說得清。”

“你不信也無妨,或者說…你認為我們這一年的師徒情誼,足以讓我放你一馬?”

“倒不會,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對啊,我對小偷的恨,一百年師徒情誼都抵不過!”

“……”

“要不,看在這一年你對我的照顧上,我送祁決給你陪葬?”

“你!給!我!滾!”

荊舟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嘶吼出聲,大地震顫,于此同時他身子以一個誇張扭曲的角度向後仰!

下一瞬墨龍從他識海彈出抛向空中,墨龍極難受的掙動身體,口中擒着一縷白光,那道白光如游蛇般與墨龍掙紮顫抖,幾個回合之下終于掙脫墨龍的擒制縱身下地,虛虛的影子化身四足七尾、渾身雪白眉點血蓮的兇獸祝衍!

他朝墨龍撲咬而去,原本嚣張的墨龍直接被他一口咬碎化作墨汁,瓢潑的墨雨灑下祭臺,濺了顧成妄一身墨汁。

“不愧是上古兇獸,被抽了魂還能殺了我的墨龍,不過,我勸你別勉強,省點氣力吧,後邊還有得你受的。”

靈體狀态的祝衍依舊通身雪白無暇,立于被墨汁染黑的白玉石階上,周身再度被鎖棋陣的龍藤纏住,被困于祭臺之上的他一聲咆哮貫徹長空,整座潛龍淵震了三震。

方才對墨龍那一擊,已經用掉了他最後的氣力。

顧成妄将呼吸斷絕的‘荊舟’肉|體從地上抱起摟在懷裏,似護着什麽寶貝,用絹布擦去他臉上的墨汁血污。

祝衍一出現,觀臺上衆人都慌了神,忙嚴陣以待準備對付絞殺。

戚無所從容不迫的站起來,轉過身朝衆人,笑微微的:“諸位不必緊張,當下狀況早在我與師弟的預料之中,諸位只需靜待于觀臺,吃茶喝酒,斬殺祝衍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言罷,戚無所看向一旁面色凝重的郁辭:“郁公子,在場的人裏,只有你能斬殺得了祝衍。”

“我…”郁辭握着埋泉的手微微發抖,青筋暴起。

“去吧,你手裏這把埋泉,就是斬殺祝衍最好的劍。”

兇劍斬兇獸,有主角光環的加持,還有什麽反派解決不了呢?

同樣來到這個世界刷任務、甚至比荊舟更懂得劇情的戚無所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郁辭猶豫了:“可是這把埋泉,是前輩用長寂換給我的,我怎麽能…”

“郁公子,他是為禍人間的兇獸祝衍,是你的殺父殺兄仇人,你不必心懷悲憫。”

郁辭臉色煞白,緊緊抿唇不語。

“還請郁公子幫我個忙,待會兒将祝衍魂核切碎之時,替我把他的七條尾巴斬下留着,我要用其作為藥引,救無謂一命。”

郁辭沉吟一瞬,終于擡起眼眸,望向祭臺之上,輕且篤定的說了聲:“好,我明白了。”

聞言,戚無所終于松了口氣,在整個局裏,郁辭是最不可控的環節,他們擔心這郁公子守不住話,一直沒嚴明,是一步險棋。

如今搞定了郁辭,可以說無後顧之憂了。

郁辭提着埋泉,似下了極大的勇氣,腳步沉重的走向祭臺。

而祭臺之上,金色的龍藤在祁決周遭結了密密匝匝的網,像蜘蛛絲般一層疊一層,形成四面堅不可摧的牆,将祁決困于其中,宛若密不透風的牢籠。

舟哥哥就是阿衍、舟哥哥就是阿衍、舟哥哥就是…!

怎麽他就一直沒想到呢?從漫不經心的性格、面對危機的殺伐決斷、風卷殘雲的飲食習慣、兩人身上一模一樣的屬于遠古森林的草木氣息、無數個祝衍和舟哥哥重疊在一起的夢境、還有彼此相處的細枝末節…

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一個答案——

祝衍就是舟哥哥,舟哥哥就是祝衍。

而他竟然蠢到水落石出這一天,在彼此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之時,才發現事情的真相。

祁決氣急敗壞的朝絲網斬去,可靈力被壓制的他有些力不從心,任鋒利的細絲在他身上留下無數血口子,血順着紅衣滴答滴答向下淌,他也顧不上感知半分疼痛。

只想快一點見到他的阿衍,也是他的舟哥哥…

從來不聽他使喚、處處與他作對的長寂,在危機之中似感知了祁決的情緒,終于與他達成了共識,如今用起來格外順手,祁決瘋了般斬絲破陣,幾乎是賭上性命朝密不透風的絲牆劈下最後一斬,只聽轟隆隆一聲,龍藤的靈筋終于被他斬斷,枯萎的細絲迅速消弭退去!

此時郁辭已經站在祭臺上,手提埋泉正對被龍藤縛住四肢、虛弱到幾乎無法站立的祝衍,他提起劍的一瞬間,祁決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可他的速度絕對快不過郁辭的劍——!

“前輩,對不住了!”

埋泉卷起滿地枯藤萎葉,仿佛所有腐朽衰敗之物都如影随形,凜冽兇狠的劍意朝祝衍直劈而去,祝衍閉上眼睛,如今記憶融合了的他,自然記得郁辭是誰。

可是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落在他身上,祝衍直覺得身上一松,纏在他四肢的龍藤盡數被斬斷——

“前輩!走!”

說着,郁辭将手中的埋泉抛向祝衍,“帶上祁決的埋泉,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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