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天庭待了兩日我只到過月老宮與兜率宮,前者是為公事後者是為了向太上老君道謝。若是用人間的話來說,太上老君就是個慈祥和藹的老爺爺,我本是空着手去的,回來時手中又多了幾粒丹藥,說是吃了能助我煉成一些時常要用到的仙術。

正當我在天河旁驅雲駕霧時,有個金發少年向我走來,相貌神似玉帝。他說他是天界的三太子,我信了,他說他已經四百多歲,我……難以相信。

炑琰算是我在天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領着我将三十六宮七十二殿都逛了個遍,七星娘娘看在他的薄面上送了我一件衣裳,倒也是我素愛的煙青色。

到了第三日,司奇叫我同他去地府一趟,一是為了将命格送去,二是讓我同今後時常要打交道的閻君打個照面。我雖已成了仙,但對地府總歸有些忌諱,司奇半拉半拽的将我帶上了雲鬥,還未坐定他就念咒直下九霄,我一個不穩險些将袋子裏的命格全灑了出去。

撥雲散霧一陣,司奇将雲鬥淩空停在下界一條不知名的河中央,河水蜿蜒纏綿,繞過青山隐入雲端,泱泱水面竟連一葉扁舟都沒有。我問司奇:“這是什麽地方。”

“通往陰界的水路。”

司奇說完就收了雲鬥,我腳下一落空,整個人就掉入了水中。

其實我的水性還算不錯,雖比不上成天在水裏游的魚兒,但也不至于三兩下就被淹死。這河水也不知是什麽做的,一掉進去如何掙紮都浮不出水面,腳底似綁了塊巨石,拉着我直往最深最黑的河底沉。

昏昏沉沉的掉入一個漩渦之中,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水,總之等我醒來時嘴裏還在往外吐着水。

司奇猛拍着我的臉,下起手來沒輕沒重,剛醒來險些又要被他打暈過去,我虛弱的拽着他的胳膊:“別別別……拍了。”

‘哇’的一聲,又是一大口水。

司奇頗有些自責道:“這事兒都怪我,忘了你才剛入天庭,身上是沒有避水珠的。”說着就将手腕上戴着的那顆豌豆大的珠子晃到我眼前。

他一身無虞,落水前是什麽模樣這時還是什麽模樣,與他一比我着實慘不忍睹,起身走兩步靴子還正往外滲着水,浸透的衣袍沉甸甸的貼在身上,摸了摸濕漉漉的頭發,還抓下來一把綠油油的水草。

先前一心只顧着整理儀容,擡眼時發現此地已是另一片天地。

一輪詭異的銀月半遮半掩的懸在半空,深沉的夜空如潑了墨的幕布,不見半點星光。月下是鱗次栉比的多角牌樓,整整齊齊的座落在一彎波光粼粼的河旁,沿着河面向下看去,一座座拱橋參差不齊向下延伸,每座橋的橋頭都有幾盞燈龛,燈龛內幽綠的鬼火在無風的河畔肆意舞動。

牌樓前挑着紅紗燈籠,內裏依舊是幽綠的鬼火,兩色調合生成了藍色火焰,使得周邊的一切都似籠罩在藍色霧霭之中。

河旁街道上的行人個個神色空洞,頭頂都有一簇幽綠色的火焰,并且都是身披素服,那素服都是人死後才會被穿上的壽衣……

我顫顫巍巍的指着那些人道:“這這這都是什麽人?”

司奇淡淡看了他們一眼:“這裏是陰間,哪裏會有人,你手所指的那些全都是鬼。”

我書讀得并不少,古人所描繪的陰間光景與此刻眼前見到的完全是兩個模樣,我一直認為陰間都是漆黑荒涼的所在,四處盡是游魂野鬼,鬼差們會拿着哭喪棒四處驅趕他們,将他們趕入地府……

總之絕對不會是眼前這種一派祥和似人間的模樣。

他一貫的用手肘頂了頂我:“走吧,等見完冥主你再回來慢慢看也不遲。”

司奇輕車熟路的将我往地府領,期間跨了一座橋又穿過好幾座角牌樓,直往最隐蔽最黑暗的地方走。

地府座落在隔絕了衆牌樓的一處荒地之上,門前也挑着兩盞的紅紗綠焰的燈籠,有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差立在那裏,身披鐵鎖手持殺威棍,神情好不吓人。

鬼差面無表情的将我倆帶進了閻王殿,剛一進門我便看見一個模樣俊俏的男子正襟危坐于堂上,我習慣性的咽了咽口水,并在心底猜測是否這人就是閻君。

堂下架着刀山油鍋,一旁有個蓬頭垢面的鬼魂跪着,兩側站分別站着七八個鬼差,個個模樣駭人。我皺着眉将他們打量了一眼,就直朝堂上走去。

司奇比我先一步走上前去,與堂上那人寒暄了幾句,言語間似熟稔得很。那人緩緩站起身來,淡笑着看我:“你就是新任的掌書?”

我舉着沉甸甸的袖子,朝他拱了拱手:“正是不才。”

那人也朝我拱了拱手:“我是判官蒲葦。”

還以為日後常要打交道的會是眼前這人,必竟整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模樣太差總歸會喪失許多工作的積極性,我心中略有些失望,也不知閻君的模樣生得如何,若也同堂下那些駭人的鬼差長得一樣,倒不如早讓玉帝将我貶下凡去。

我與司奇在一旁等到蒲葦将堂下的人處置完了,他才帶着我倆去地府的內殿找冥主大人。期間我不止一次的提醒他們現在我是一身濕,這個模樣去見冥主會不會太過失禮,蒲葦滿不在乎的說: “冥主向來不拘小節,衣服等到了內殿再換也不遲。”

大堂內已有一人在等着,那人負手背對着我們。

看書我是一目十行,看人我是過目不忘,那背影如何看都覺得眼熟。

一襲黑袍散發着森冷的綠光,猶如墳茔周圍的鬼火。待他緩緩轉過身來,我看見的是一張硬朗而冷峻的臉,雙眸之中如覆寒冰。我抱在手裏裝着命格的袋子猝然落地,一粒粒發着幽暗色光芒的命格石撞擊在黑曜石板上。

竟然是他……

司奇與蒲葦詫異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就彎下腰去忙着拾命格石,這時泱濯走到我跟前,冰冷的唇角沒有半絲笑意,遂又看了一眼腳下:“你就是新上任的主掌書?”

我挑了挑眉,心中生出一抹難以抑制的喜悅:“正是不才。”

這是我與閻君泱濯的第二次照面,因司奇還有一些公事要同蒲葦交待,于是他倆就将我一人留在這冷面的閻王跟前。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我提起衣袖,卯足了勁擠出幾滴水來,舔着臉對他笑道:“閻君可能借我一件衣裳?”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漬:“跟我來。”

說完就轉身自顧自的往內殿走去。

森然的地府幽暗逼仄,廊前院皆外掌着幽綠的鬼火,神色各異的鬼差們錯肩而過,偶扭頭看我一眼,直将我驚得我膽顫心驚。若按常理來講,泱濯身為閻王理應該比這些人更為可怕,卻因生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在我眼裏何止要比這些人順眼百倍千倍。

一路上我盡量貼在他身後,心底并滋生出一種類似于仰慕的情愫。

我怎麽能有這種認知?

跟着他走進了一間屋子,只見他打了個響指,原本懸挂在牆角四盞無油的燈立時亮了起來。他朝裏間走去,在一個櫃子前停下,打開衣櫃後他從裏面拿出一疊衣物來。

将衣服遞給我後,他自顧自的坐下,順手勾起桌上的酒盞,可就只倒了一杯。

我覺得他大概是想讓我在他跟前換衣服。

我大大方方的将自己脫得□□,可他倒好,只目不斜視的看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能比我有看頭?我不滿的幹咳了兩聲,他這時才轉過頭來。

這樣才對嘛!

我将礙事的頭發撥了撥,以便讓他看得更清楚仔細,他的視線落在我胸前的胎記上,微蹙的眉宇中央有一道清淺的溝壑。

窗外莫名蹿進來了陣風,冷得我打了個哆嗦。

說起我左胸口的這個胎記,顏色深似朱砂,其形狀倒有些像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可我的兩位母親卻不這麽認為,非得将形狀如此美豔的胎記說成是被厲鬼挖心所留下的痕跡。而我的那些姘頭們則說:你啊……就是個薄情寡義的花花公子,定是前世負了誰個,被人恨到将心都給你挖了。

被他們這麽一說,再一看倒還真像是利爪抓過的。

泱濯收回視線,看着我悠悠開口道:“你……不冷?”

我略有些被打擊到,不緊不慢的先将中衣穿好,再抖開黑色的深衣:“還好……”

直裾的袖口與前襟繡的花紋都是雲飾圖騰,暗紅的底子藏青色的針腳,深沉而內斂。腰帶上嵌着一塊黑曜石,清亮似水,玉一般晶瑩通透。一直以來我很少穿黑色的衣服,總覺得這顏色太過死氣沉沉,與我的氣質也不符。泱濯給的這套衣服不是很合身,袖子與外袍下擺稍有些長,不過一想到這衣服是他穿過的,小小的不合身又能算個什麽?

系腰帶的空當,我問他:“當年閻君去葉府喝喜酒,說是家中誰的故人,可事後我分別問過家叔與家兄,他們都說不認得你,後來一想,許是閻君辦差的途中口渴了才去蹭的酒,不知我這麽想可有錯?”

他将手中的酒杯緩緩遞至唇邊,停住了手,一臉疑惑:“你是?”

竟然不記得我——

我咬了咬牙:“在葉府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我叫,葉——岱——書。”

他放下酒盞,略沉吟了片刻。

我一臉期待的看着他。

“不記得了。”

一顆火熱的心瞬間被熄滅,我不死心的追問:“那麽你所說的故人是誰,我小叔,還是我兄長?”

“哦……我可有說過是此生的故人?”

我頓時醒悟過來,他是閻王爺,肯定不止活了幾十年,我心下自思,這泱濯怕是對我家中的誰餘情未了,縱是輪因轉世了也放不下,故此才會在新婚之夜偷坐在角落裏獨飲傷情。

會是誰呢?

我鐵了心要問到底:“那麽,究竟是誰?”

泱濯仰頭将杯盞裏的酒喝空,脖頸間的喉結上下浮動了幾下,只是這麽一個吞酒的動作都讓人覺得雄風凜凜,看得我又不自覺的咽了咽口水。

為逃避追問他直接下了逐客令:“時辰已不早,葉掌書若再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他就這麽将我給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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