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離開地府前蒲葦将自己的避水珠借給了我,找了個借口将司奇先打發回了天庭,我則打算去人間走走。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在天界待了三日,再回到洛河城時已是三年後。

葉府還是那個葉府,門口的小厮還是之前的小厮,我徑自向內走去,其中一人看見我直同見了鬼般,撒腿就往裏跑。另一個則呆呆立在原地,半晌才聽他既激動又欣喜喊了一聲公子。

這世間再沒什麽事情是比家人重逢還要美好的了,縱然我父葉正倫平素不茍言笑,見了消失三年的兒子也險些老淚縱橫,口裏直念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見他這樣我心裏一陣酸楚,竟有些後悔起當日所下的決定。

一表如今已四歲了,肉嘟嘟的身子一舉一動都憨态可掬,我将他抱在懷中,沒一會就覺得手腕酸痛,不得以又将他給放下了。

阿尤将我的書房打理得一絲不茍,書格上放着二十幾本我先前寫的書,就連我臨走前未來及整理的書稿也被他拿去雕板印成了書,真不知這三年他背着我賺了多少。

未娶進門的妻子自然是另尋良人嫁了,一日我正與岱棋在街道上閑晃,對面忽然走來一位清麗端莊的婦人,與她并肩而走的是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雖都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是哪家的。

那婦人将我攔住後,狠狠給了我一計耳光。

聽岱棋一解釋,才知這人原是當年險些嫁于我為妻的姑娘,我捂着腫脹的左臉對着那婦人的背影道:“打得好。”

既然回了人間,自然就要往我平素愛去的楚館茶館走走,事隔三年茶館的說書先生早已換了人,而當年那個擺酒換故事的靠窗位置,此時坐在上面的已不再是葉岱書。楚館的花魁也不再是原先那些,盡是些生面孔,不過倒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我随手勾住一個就将人拉入了房中,自然是春宵一度。

僅僅在天界待了幾日,洛河已不再是離開時的模樣,對于這些變化我竟有些措手不及,并生出些許人未老心已倦的情愫。像是風中行走了多年的老者,袖手旁觀着曾與我密不可分的人間世事,明明我還如此年輕。

是得是失也未可知……

在家中住了一月有餘,某天夜裏司奇從窗口飛了進來,說是宮中有事讓我趕緊回去。同三年前一樣,我未同家裏人打招呼僅留了封信就走了。

不料這一走,再見我父葉正倫卻是在地府。

天條有明文規定,飛升成仙的凡人必須斬斷一切塵世間的羁絆,不得與下界親屬再有任何瓜葛,那日我偷跑去人間已是犯了天條,好在司奇機敏,在事情未敗露前就将我叫了回去。

自此我再不敢貿然下界,必竟閻君的相貌還不至于令我生出想被貶下凡去的想法。

在天庭待久之後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就是司塵鑒所居住的‘觀星殿’。

觀星殿內設有六合幻鏡,乍一看這鏡子與人間的銅鏡毫無區別,只不過要更大一些,能操控它的就只有司塵鑒一人,七界之中不論此刻在發生什麽,只需他輕指一觸想看的人立時就能顯現在眼前。

我用兩壇上好的荷花蕊與他成了好友,一得空就往觀星殿跑,時日一長他也知道我并非是沖他而來,只不過是想借着他的手看看家裏人是否安好。司塵鑒算是個大度的人,對于我這些小技倆也不放在心上,想看誰就讓我看,除了玉帝。

一日我突發其想,問他可有興趣看看冷面閻王平日都做些什麽,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你……對他有興趣?”

他早知我是個斷袖。

在我非常認真的點過頭後,司塵鑒打開了六合幻鏡,閉眼掐訣了一會兒,鏡中原本投映着我與他的臉,這會已漸漸轉換成另一副畫面。

忘川河旁是望不到盡頭的彼岸花,不分季節的如火如荼開着,殷紅似血染。詭異月光下的奈何橋上,有兩個身影,女子容貌端麗,似遠山的黛眉間描着鮮豔的花钿,淡粉色的唇瓣微微上揚,一襲鵝黃色的羽衣下是袅娜似弱柳的身姿,她正邁着纖纖碎步向橋那頭走去。

橋那頭的男子一身黑色的深衣,他手裏握着幾株嬌豔的蜀葵,幽幽的鬼火在他腳下游蕩,繡着七彩祥雲的衣擺仿佛在風中湧動。

身姿凜凜酷似頑石的泱濯為何會手握鮮花向一個比花還要美的女子走去?

我頓時就跳腳起來,指着六合幻鏡問:“這女子是誰?

“枉你前幾日還去過陰間,竟連孟婆都不認得。”他略有些鄙夷的看了我一眼後,就不急不徐的從一旁拉來椅子坐下,順道斟上一杯淺金色的茶水。

在我無比震驚無比疑惑的情況下,關于這個女子的所有被他緩緩道來……

孟婆原不叫孟婆,她乃是老閻王的獨女,名喚湯女,至今已有二千多歲。她生來就天賦異禀,但凡經她手熬制過的湯水,不論神鬼人佛喝了一律都會喪失記憶。司塵鑒說她也是個應運而生的人物,十一二歲就被老閻王分派到了奈何橋,所司之事就是為鬼魂們熬制擺脫前世桎梏的湯水,消除記憶後再輪回轉世。

湯女在奈何橋頭待了整整三百年後,終于再不能忍受這種漫無邊際的擺渡事宜,連夜熬制了一屋子湯水,接着就悄無聲息走了。

老閻王得知此事後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只說随她去人間走走,過不了多久自然會回來。

她逃到人間後再不熬湯,向人學了釀酒的手藝後就自己開了間酒坊,因她心無旁骛的鑽研釀酒的技藝,酒坊開了沒多久便有了名氣,來往的客人絡繹不絕,每日定額銷售的酒品往往不到日上三竿就已售罄。

湯女酷愛釀花酒,譬如最常見的桂花釀、翠雀酒、荷花蕊,桑落,這些都需要新鮮花瓣來釀制。采購這些鮮花她最常去的是城外幾裏的一座花圃,花圃的主人姓孟,最開始是個年過半旬的花匠經營,自他死後花圃便由他的長子接手。

她的模樣本就出衆,又釀的一手好酒,人間的幾年不知有多少公子愛慕于她,可前來提親的人将門檻踏破了都不見她點過頭,直到遇見了孟公子……

孟公子尚在娘胎時家中就已為他定下了婚約,那女子與他家是世交,兩家頻繁往來使得他與她兩小無猜,是衆人眼中無比登對的一對壁人。

初見孟公子時是在花圃裏,那日湯女走進園中詢問自己定下的鮮花可已備好,恰好撞見正修剪着一株鵝黃色蜀葵的男子,那男子聞聲後擡頭,臉上露出一抹淡似清風的笑。他身穿一襲煙青色的長衫,體态修長,眉目疏朗,言語間自帶半分笑意。

看着眼前的男子,湯女初次體會到了什麽叫無酒自醉,一種類似于酒藥的情愫在她胸口漸漸發酵,無比清洌卻又酸澀得嗆喉。

因為在她回味過來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愫的同時,有人告知她孟公子已有婚約在身。

湯女在陰間待了數百年,心中缺少一根約束禮儀道德的繩索,她親手為孟公子熬制了一碗湯并混入酒中贈予了他。如意料之中,他忘記了那個自小就在身旁早已目成相許的女子,轉而愛上了這個愛釀花酒的湯女。

她以為他最終會選擇自己,哪怕只能厮守短暫的一世,可她卻大錯特錯,只因他掙不開父母之命,最終還是選擇了早已三書六禮許下的女子。大婚前一夜他手執一珠蜀葵找到了湯女,絕望的目光中帶着一分柔情萬分不舍,他說:奈何此生情深緣淺,若有來世定不會負你。

湯女将花折下來別入雲鬓,趁着花還未謝她又熬了整整一夜的湯,摻在酒中盡數免費送了出去。一夜之間,但凡喝下此酒的人隔日都喪失了記憶,街前巷尾多數都是掩面流淚的女子,須臾不離的人兒一夕之間如同陌路,他們忘卻了父母與妻兒。

玉帝知曉此事後即刻命人将湯女押解至天庭,以擾亂天命之罪判她永生永世不得離開地府,仍舊擺渡人間鬼魂,直至她灰飛煙滅。

再沒有任何懲處,只這一項就是極刑。

據說湯女再回到陰間便不再是湯女,衆人都喚她孟婆。孟公子輪回了幾十世,每一次過奈何橋都是她為他端來孟婆湯,親手将他送入一個又一個再沒有她的輪回之中。

當司塵鑒将這些說完時鏡中只剩下泱濯一人,他負着手立在奈何橋頭,手裏的蜀葵早已不知去向。

“紅龛鬼火挑牌樓,泱泱忘川月正濃。

奈何橋頭逢故人,橋上嬌娥淚盈盈。

遠山黛間描花钿,如枝似柳纖纖步。

千年擺渡客無數,空華一嘆愁煞魂。

故人今何在?今在非所在。

花一程,葉一程,一月一年又一輪。

盼一程,嘆一程,陵谷滄桑繼如初。”

司塵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泱濯這才剛送完花,你竟還有閑情憐惜湯女,看來你對他的心也未必有多真。”

我怔怔的看了他一眼,過後心頭湧上一陣煩躁,‘啪’的一聲就将鏡子給合上了。

“我葉岱書向來只留情不留心,自然對誰都不會當真。”

餘下的幾日我再也沒去過觀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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