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氣氛過于散漫的天庭比不得人間,玉帝不必每五日一朝的诏見衆仙家,若沒什麽大事天河旁的銅鐘是不會被敲響的。有人飛升成仙敲鐘一下,封禪大典敲三下,有誰設宴就敲五下,集結衆仙則是敲十下。
鐘一響我就在心底默默的數了起來,不多不少,正好十下。
等我慢悠悠的走到淩霄寶殿時,衆仙家已一個不差的立在各自仙位上,有我的好友三太子炑琰與司塵鑒,有神風凜凜的二郎神君、豔絕天界的鸾磬、笑如春風的太上老君,有送我衣服的七星娘娘,還有一大堆我見過卻不知出自何殿的仙家,然最使我大吃一驚是泱濯竟也來了。
身後還站着一個飄渺若影的鬼魂。
玉帝自然是最晚到的那個,他一坐定泱濯就出班奏疏,并且奏的還是當年被他打傷的西海三太子洌羅。
我偷偷瞅見太上老君給那鬼魂渡了口仙氣,缥缈若影的殘魂立時顯出原貌,他就站在我身旁,單只光看個側臉倒也是個标致的男子。
饒有興致的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完,原是這人死前砸了月老的好幾座廟宇,鸾磬一氣之下問洌羅要了一束雷電,就這麽将他活活給劈死了。
不想這人也是個雌雄不分的主,我只悄悄告訴他那個穿着紅衣的美人是月老,可沒說月老是個女子。他謙卑的賠了不是也就算了,何故還要說那句:早知月老是個仙姑……
怨不得鸾磬先奪了他的性命這會兒又想對他的魂魄下手。
仙界之事一由仙家掣肘就會亂了天命,想他月老是什麽時候身份,玉帝自然犯不着為區區一條人命而真的處置鸾磬,厲聲厲色的訓斥過幾句就算了事。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魂魄也是個了不得的主,七星娘娘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同炑琰說的話被我盡數聽了進去,奈何我脫了凡骨卻沒脫凡眼,着實看不出這魂魄有什麽不同之處。幾位年長的仙家紛紛看過後,表露出的吃驚的神情引起了我的好奇,白狼是誰?他又為何要跳寂滅臺?
白狼先前留了一截斷尾在祧龍老祖的‘淵柩閣’裏,玉帝念着千年來的君臣情份,命太上老君以此斷尾為這人鑄一仙體,如此一來這事倒是處理得皆大歡喜,唯獨月老一臉複雜的神色,有些不滿,還有些……無奈。
泱濯似乎還在為偷香一事生氣,方才在殿上時,他将我所提的種種能解決此事的方法統統否決掉,我知道自己初入天庭,許多事情還不太懂,可他也不至于如此辭色風厲,弄得我與他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奈和我就是生不了他的氣,玉帝走後我舔着臉叫他去天命宮喝酒,可他倒好,自始至終都冷着一張臉,百般挽留,可人家還是乘着那頭四不象的坐騎直接回了地府。
就在我對着那抹黑色身影長嘆不止時,三太子炑琰從我身後蹦了出來:“要不要随我去妖界走走?”
也不知那妖王之子有什麽過人之處,只見這天界的三太子三不五時的就要往麻羅山跑,若換了別人我說不定會答應,可他純屬就是一個不知巨細的人間孩童,叫我怎麽能同他玩到一處去?
婉言謝絕了他的一番好意,又回天命宮交待了司奇幾句,我便乘着還使喚得不大順當的雲鬥下界去了。
去的自然還是洛河城。
還未走到葉府就已聽見哀樂聲,直通葉祁兩家的那條主道上人多得如同峰蟻,我跟着人流走進府門大敞的葉家,常年懸在檐下的燈籠已由紅紗換成了缟白的素紗,兩座威武的麒麟旁立着幾十根引魂幡。
懿德長存留梓裏,音容永存流百世,魂歸九天歸月夜,帶砺河山傳無窮……我父葉正倫離世後,相位傳至家叔葉正卿手中,祭奠他英靈的這些歌功頌德之詞,卻沒有一句能道出我心中的小叔。
一表如今成了葉府的主人,四十多歲的相爺俨然一副深斂不茍的模樣,其氣宇毫不遜色于當年我父葉正倫,若不是他眉宇間透露出些許小叔的痕跡,我恐難在人群之中将他辨認出來。
前來祭拜的人數不勝數,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洛河城百姓,分不清哪些是出自于真心哪些又是逢場作戲,各自提着袖子抹去眼角淚漬。見此光景也不難想象出小叔生前是如何一個甘棠遺愛的相爺,他與我父一樣承襲了葉家世代的忠義,死後理應得此殊榮。
當年的葉府二公子混跡在人群之中再也沒人認得,眼前的葉家人一個個都變了模樣,新生的叫不出名字,即便是認得的也需要仔細辨認。
蒼黃翻複,百代過客,獨我一人橫亘在歲月的長河之中。
在小叔靈前重重磕過三個響頭後,又去了趟後院,我這才轉身離開了葉府。
閻王殿下的小叔早沒了當年的風采,早先的一頭青絲已染上歲月的霜雪,煙青色的長衫包裹住微微佝偻的脊背,半帶笑意的面容蠻橫的多出幾道褶子。
我走到他面前,一聲‘小叔’還未喊出口——
“岱書……”
幾十年未見,他竟還能一眼将我認出。
對于蒲葦判給的命格他只笑着說:“甚好甚好。”腦子裏只有花草的小叔下一世是個花匠,倒也算遂了他生前的願。
正如上次送父親時我将小叔送奈何橋,孟婆正手舉着湯立在正中央,雲鬓上的那枝蜀葵與我從葉府後院摘下的相互争豔……
我将花塞到小叔手中,在他耳邊悄聲道:“孟婆她最愛花了,你若将這幾枝蜀葵送給她,過奈何橋時便不會難為你。”
他和煦的笑笑:“還是我侄兒想得周道。”
我看着小叔緩緩踏上臺階的背影,看着孟婆眼中積攢千年的等待化作一抹釋然,不由又心生悵然。
故人今何在?今在非所在。
花一程,葉一程,一月一年又一輪。
盼一程,嘆一程,陵谷滄桑繼如初……
蹒跚漫步的小叔身形漸漸變得筆挺,被風揚起的白發轉而成了墨染的青絲,正是豆蔻韶顏、一生之中最好的年華。
站在我身旁的泱濯剛好将手收回到寬大的衣袖之中。
小叔将花交至她的手中,随即接過她手中的湯,入口前我看見他的嘴唇閉合了幾下。
我不知道小叔究竟對她說了什麽,只是當他走下奈何橋時,我看見孟婆眼中的淚猶如塊堤一般傾瀉在臉上,被風吹動的鵝黃色花瓣随着她的衣裙舞動,河畔殷紅如血的彼岸花似已開到盡頭。
心底湧出一抹悲涼,那是身為一個看客無法投身其中的悵然,是一個身處迷霧之中卻從不曾有人為其亮起火束的孤獨,是一個解開了謎底卻尋不到種下謎題之人的失落……
我從未過分在意自己今後會愛上怎樣的人,譬如岱棋的所作所為在我眼裏是無法理解的執拗,再是那一個個用酒換來情真意切的回憶,何其驚心動魄,何其匪夷所思。似乎人生在世就非得經歷這麽一場頑固而決然的癡戀才得以完整,不去計較得失不去讨要結局,轟然而起火焰,總能燒得蔚為壯觀。
她的火焰卻持續了一千多年,小叔的三言兩句又将這把火焰燃至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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