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孟婆像是醉了一般,往回走的一路只見她癡癡的笑着,間或有一兩句低語冒出,我看着一旁的閻君,問他:“她每每都是如此?”
泱濯點點頭。
我長嘆一氣。
今日正好是我與他約定好要去見穆凝的日子,他不提我也不問,只是心照不宣的往那處走。直至孟婆那抹鵝黃色的身影掀簾入了自家屋中,我才有些踯躅,對于從別人口得知的郁屏,我沒有半分把握能扮好。
當我們走到穆凝的門房前,泱濯徑自就要敲門,我忙的将他一把拉住,有些急促的問:“一會兒我該怎麽做,萬一露了馬腳被她識破可要怎麽辦?”
敲門的那只手不顧阻止的敲了下去,他淡然的說:“見機行事。”
這下我更慌了。
來開門的是個老婆婆,同孟婆屋裏的那個一樣,一頭白發神情卻尤為矍铄。她掀起布簾,畢恭畢敬的喊了一聲:“冥主。”
這時從屋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女兒聲:“是大哥來了嗎?”
我跟在泱濯的身後,将自己整個身體隐藏在他寬大的深衣後,到了屋內,我似見不得人一般只敢透過他的肩膀打量屋裏的女子。
此時她靜靜的繡着女工,微垂的臉只看見密長的羽睫在閃動。
穆凝停住了手中的活計,這才将臉擡了起來,看見她那張與泱濯有七分相似的臉,我不由得感嘆起血緣的奇妙,一胎雙胞的孿生兄妹,直将女娲娘娘那鬼斧神工的造人技藝給覆滅了。
“哦……大哥你還帶了客人來?”
知道她這是在說我,探出去的半個腦袋又給縮了回來,正當我以為自己躲得夠嚴實的時候,泱濯卻不解風情的徑自坐下了。
留下我與一臉吃驚的穆凝目目相觑。
‘哐啷’一聲,茶壺應聲而碎,飛濺起的茶水濺到她青色的衣裙上,一只指如青蔥似玉筍的手懸在半空中,像是定格住了一般。
一旁的婆婆已反應過來,拿來掃帚收拾殘局,我遲疑的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能躲開她如火似炬的視線将目光投向空處。
良久的沉寂過後,她終于喃喃的喊了一聲:“郁屏……”
這個與我未曾蒙面的名字的主人,不知引出了我多少的疑惑,想起他生前做的種種,心裏有些不解又有些憤恨,甚至可以說泱濯與穆凝的今日都是敗他所賜,而如今我卻還要假裝成他,去欺騙眼前這個初次見面卻看得我心底陣陣發虛的女子。
借着從孟婆那裏得知的所有,我佯裝出故人重逢時的神情,并夾雜着些許懊惱看向她:“是我,凝兒。”
一口茶水直直從泱濯的口中噴了出來,如覆冰霜的臉因着咳嗽變得生動起來。
原本癡纏的眼神瞬間落滿了失望,她扭過頭去,對着兄長道:“大哥你又騙我,這人根本就不是郁屏。”
從這個‘又’字可以看出泱濯在我之前沒少找人來騙穆凝。
我有些做賊心虛,毫無底氣的争辯道:“我是郁屏。”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憑什麽說你是,他從來不喚我凝兒,說,你究竟是誰?”
不愧是鬼王的妹妹,早知道就應該規規矩矩的打招呼,非得拈酸攀親熱,她又不是我在人間的那些姘頭,叫那麽肉麻作甚?這下好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泱濯咳了一會兒,這時終于緩了過來,他冷靜而篤定的說:“凝兒,這次為兄并沒有騙你,若是不信你大可仔細看看。”
穆凝聽了,果然一臉認真的打量起我來,她向前走一步我就往後退半步,她看得越久我心裏就越是心虛,當她走到離我兩尺近的時候,支撐着我的最後一面牆轟然倒塌,我支支吾吾的說:“別……別這麽看行嗎?”
她略一沉吟:“倒是一模一樣,可這性子卻與郁屏截然不同。”
要不怎麽說是孿生兄妹呢,連說話時的口吻都一樣。
我幹咳兩聲,正了正神色:“世間萬物都是會變的,人也是,自然性格也是,你說我不是原先的郁屏,這我承認,但你說我不是郁屏,我不承認。”
我雖沒有與生俱來的表演天賦,卻有一顆容易入戲過深的心。
穆凝對于我方才那段慷慨激昂的話不置可否,又或者說是滿不在乎,她皺着眉,堪堪轉過身去拿起未做完的女工,一針一線的挑了起來。
突然間我有一種山雞舞鏡的感覺……
婆婆打掃完了地面,又從夥房徹來一盞新茶,無比緊張的我在咽過無數次的口水之後,端着婆婆遞來的茶杯我竟有些熱淚盈眶,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我就将冒着熱氣的茶水遞至唇邊。
淺紅色的茶水,杯面漂浮着幾葉花瓣,杯底沉澱幾棵紫紅色的果子,茶還未入口就有花香撲鼻而來,淺淺抿上一口感覺不到茶的清苦,也沒有回味無窮的芬芳與馥郁。我略皺了皺眉,總覺得被這茶的表象給騙了。
放下茶碗,我同婆婆道:“婆婆,家中可以桑茶?”
婆婆怔怔的看着我,連着在座的兩人也停住手中的動作将目光投向我,氣氛瞬間凝結住,偌大的屋子安靜得好象掉下一根針來也能聽見。
我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麽,只是讪讪的幹笑了兩聲,想要将這詭異的氛圍打破。
最先回過神來的還是婆婆,她應聲道:“有的,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沏來。”
等茶的這會兒功夫尤為難熬,兩道略有些不同卻又一致的目光久久的鎖定住我,穆凝眼底的是我剛進屋時的癡纏,泱濯的則更要複雜一些,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見底,如一湖幽潭。
茶一端上來我就迫不及待的倒了一杯,一是着實渴得不行,二是為躲避視線。
淺金色的茶水冒着滾滾熱氣,一片片嫩綠的桑尖還綴着尚未成熟的果實,輕吹一口氣,葉子就攜着桑椹在碗裏笨拙的翻騰。淺淺抿上一口,我情不自禁感嘆出聲:“真是甘醇可口,香氣怡人,這世間除了酒,怕是再沒什麽能比得過這桑茶了。”
一把椅子‘砰’的一聲倒落在地,穆凝猛的站起身來,将桌子撞得晃動了幾下,桌上的茶盞與茶蓋因此相互敲擊着,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口熱茶險些将我的嘴皮給燙破。
只見穆凝一臉憤怒的看向我:“郁屏,當年向國主請旨娶我進門的人是你,府裏小人陷我于不貞,不聽我只字片語的人也是你,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以至你要這麽對我……”說着就已淚流滿面。
她突如其來的發問使得我大腦一片空白,我半張着嘴,一臉茫然的看着泱濯向他求救。
泱濯站起身來,繞到她身側并摁住其肩膀:“凝兒,有話慢慢說,他……”意味深長的看過我一眼又接着道:“跑不掉的。”
我努力靜下心來一一将這亂如麻的狀況縷清,似乎是我剛才做了什麽致使穆凝一下就相信了我是郁屏,既是這樣,那麽這場假扮故人大戲接下來才正式開始。
放下手中的茶碗,我也站了起來,将脊背挺到最直,并一臉嚴肅的對她說:“并非是我不信你,只因當年得知此事後一時悼心失圖,才會錯信小人冤枉了你,你若是能等我回轉過來,也不至于落得天人永隔的境地。”
何其真誠,何其懊惱,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些話是出自于肺腑,她眼中凝結了幾百年的怨恨正在漸漸松動,我知道她信了。
我終于也松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原先我只覺得她看我時眼神過于癡纏,然而将一切說破後,那癡纏竟又變了味。我将她看我時的眼神拿來同孟婆看小叔時眼神作比較,發現她的再純粹不過,再直白不過,糾葛在內的一切仿佛就是因被誤解而生出的憤然與不甘。
穆凝等了幾百年,終于等到假郁屏的那句‘相信’,她一臉釋然的同泱濯道:“大哥,我答應你。”
那道因常年狠皺眉頭而生出的溝壑,漸漸在泱濯的眉心舒展開來,這驚鴻一現的奇景于我而言何其彌足珍貴,在我看見這一幕的同時就已深深将這個表情記在心底。
她聽從了兄長的安排,答應再過些時日就投胎轉世,泱濯問她來世想做什麽人,穆凝轉動着黑白分明的眼珠,顯露出豆蔻年華時才會有的一抹爛漫、天真的神态。
黑石一般的眸子裏似流淌着泱泱河水,仿佛能看到來生與遠方,她說:“記得年少時,大哥曾領我看過汪洋,當時有一葉粉身碎骨的扁舟,拖曳着冒險之人的屍首擱淺在沙礫上,大哥你還來捂我的眼睛來着,說是怕我被吓到。”
泱濯接言道:“恰好那時飛來一群鷗鳥,各自嘴裏都叼着小魚,你對我說若是這些鳥兒能帶着那人的血肉與亡魂飛到汪洋的彼岸,過程雖不同結果卻也一樣。”
穆凝莞爾一笑:“當時我就在想,死後若是能燒成一把灰,或糊在紙鳶上,或灑進汪洋之中,總之不能做了樹木與野草的肥料,人間的各種死法,都不及被浪拍死來的痛快……”
言及于此,我大概知道她所向往的來世是什麽模樣,不是父親所選的‘粗衣布食一事順遂’,也不是小叔口中‘甚好甚好’的那種。眼前這個女子想要的是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人生。
我與泱濯一前一後的走在不分晝夜的陰間大道上,走出牌樓他忽然頓住腳步。
“多謝。”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我不依不饒的繞到他跟前,将耳朵湊過去:“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能不能再說一遍?”
就在這一刻,他那如被冰雪封住的雙唇揚起了一抹再明顯不過的笑意,傳入耳畔的風聲無比溫柔,心底卻有冰山消融碎裂的聲響,‘哐哐當當’的将我敲擊得一陣眩暈。
一束明亮的火把驅散了層層迷霧……
我得意的問:“真想謝我那就陪我走一趟人間,你我共放一盞天燈可好?”
他越過我徑自走開了,走出一段距離後,我隐約聽見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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