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若是有心留意,不難發現四道天門各自少了看門的主将,掌管風雨雷電的四大天王此刻正在下界,幫着鬥戰勝佛的弟子表演圈地宰羊的戲法。

整個天界都在顫動,掌書們看着自己的手抖個不停,索性将筆一扔去了觀星殿。

司塵鑒一早就從我這裏得知今天是什麽日子,将六合幻鏡放到最大,足足掩去一面牆壁。來的仙家裏有常見不常見的,只是少了最愛湊熱鬧的三太子,他們将整個觀星殿堵得嚴嚴實實,像是聚在一起等着看雜耍表演的凡夫俗子。

鏡子裏的是一個通體散發着綠光的怪物,體型龐大已不足以用來形容他,那是夢魇裏也未必會出現的怪物,我倒抽幾口涼氣,心裏慶幸自己是在天庭而不是在他腳下,等着被吞噬被吸幹。

司塵鑒同衆仙一樣,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似有些于心不忍,又似有無動于衷的漠然,總歸那怪物手裏的不是他們,又有什麽可擔心的。

“那是魔澈……”他幽幽開口道,也不知是在對誰說。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記憶裏的魔澈與眼前的怪物如何也不能重疊在一塊。靜下心去聽,發現殿內有些仙家正在議論此事,你一句我一句的卻都是茫然費解。

三十萬人只不過三兩刻的功夫便化為了猿鶴沙蟲,屍骨被埋在黃沙之下,驟然來臨的黑夜像一只溫柔的大手,平息了風暴與沙塵,将他們哄入夢鄉。

夜色中亮起一簇簇藍色的光團,那是掙脫了生前皮囊的靈魂,像極了風中的燭火搖擺不定,只要風再大一些便能将他們通通刮得無影無蹤。接着又有成千上百個被冥火纏繞的鬼差,從地底接連不斷的冒出,身挂着鎖魂鏈手執殺威棒,将密如繁星的光團串連成一條條藍色的光帶,最後如一條長蛇般湧入地府。

我再次到地府的時候眼前是從未見過的景象,四周擁擠不堪,每個角落都飄蕩着不久前帶回的亡魂。他們有的目光呆滞,像是已認命,默不作聲的等候着輪回,有的則嘶吼不斷,鬼差們手裏的殺威棒也震懾不住那些怨氣。

上上下下皆是忙作一團,成群的亡魂草草過堂被判好命格,蒲葦與泱濯忙得頭也擡不起來,自然也看不到我。

我轉身離開地府,往穆凝那兒走去。

她探着腦袋打量我身後,問他大哥怎麽沒來,我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還未曾單獨來找過她。

她請我進去,并沏上一壺熱騰騰的茶水,問我怎麽好好的想起來她這兒了,我示意她坐下,略作整頓後:“你什麽都不問,只需靜靜聽我說完。”

她雖是不解,卻還是點了點頭。

“當年我送郁顏去朔國和親,其實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去刺激穆琛謀反,好讓他領着兵馬殺進尤國,漠南每個關隘都已一早打點好,尤國的太巫們是不會讓他安然回到朔國的。”

陡然間她睜大了眼:“你是……”

“你府中的管家早被收買,我知道郡王府的一切,事無巨細,娶你也是一早就計劃好的,得知你是個烈性女子後,我和郁展便謀劃好了陷你不貞的計策,為使穆琛相信我并非真心對你,在那之前我已多次向他表明我喜歡的人是他,如此一來,我娶你再休你,讓你不堪受辱而死,那麽他勢必會恨我入骨。”

“然而這還不夠,你死後我帶走了穆央,并在回國的中途就放出他已病死的消息,到了尤國,我讓太巫們将他的魂魄強制鎖住,最後他變成一個非人非鬼的怪物,我每天喂他一顆人心,用以保住他原來的面貌……”

“你住口,我不相信……”

“後來穆琛殺到了尤國都城,這是父皇與太巫們始料未及的,城門被破前,我命太巫将我的屍首與穆央封印在王陵內,此後四百年再沒有誰進去過。泱濯後為冥主,多次為尋穆央而奔波,只因破不了王陵的結界才未能救出他來,穆央他……被獨自囚禁在王陵四百多年,而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

“郁屏作惡多端,欺人無數,一生從未對誰付出過真心,對穆琛是,對你是,對穆央也是……”

她憤憤的看着我:“說完了?”

眼淚順着她的臉頰一徑淌到下颚,最後滴入茶碗之中,淺金色的茶水激起層層的波紋,一撞上杯壁便消失不見。

将這一切告訴她只是想讓她明白,她所等的那句相信其實一開始就不存在,既是如此又何必再留在地府,盡早忘了這些不是更好嗎?這一切如同包裹住舊傷的麻布,粘連着皮肉與膿血被我一層層揭開。

“呵呵,呵呵……”她站起身後,直笑得整個身體開始打顫,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舊傷揭開時的疼痛。

她止住笑,極優雅的拭去眼角的殘淚:“郁屏,你說你從未對誰付出過真心,那你現在這又是在做什麽?”

“若我猜得沒錯你是想讓我消失,從此眼不見為淨,如此你便可以好過一些,可我偏不讓你好過,郁屏得不到的東西你也休想得到。”

只有看到他忘記自己曾是穆凝,我心中的虧欠才能少一些,我孤注一擲,可最終還是輸了。說不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看着自己親種下的一切,竟連将之鏟除的能力都沒有。

我冷冷一笑,打算展露皇子屏才有的那一面:“難道你忍心看着穆央被關在一個永不見天日的牢籠裏,生生世世就只有黑暗與冰冷作伴,你……真的能無動于衷?”

穆央這根刺果然不偏不移紮進她的軟肋,她怔在原地動也不動,我接着說:“你一日不投胎轉世,他便多受一日的苦,你大哥救他不出,我卻可以。”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的問:“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莞爾一笑:“郁屏想要什麽,我便想要什麽……”

臨走的時候我讓她轉告泱濯,十日後,我在王陵等他。

若換成別人,要集齊當年封印結界的八十一個生魂,确實是件不可能辦到的事。可若換成天命宮的主掌書——只需費些周折,只不過這八十一條人命,又要如何償還。

當我将找到的人帶至王陵時,離與泱濯約定好的日子只差一日。石壁前的空地便是當年的祭臺,是由八十一個點繪制而成一個圖騰,每兩道線條的交叉點便是一個祭點,那是郁氏子孫自小便要接觸的,早已融會于心。

如今這圖騰已被歲月風化得辨認不清,于是我又花了半天的時間将缺失的地方補足,接着再又用鑿子刻好,将這八十一人分別安放到當年所在的祭點。不早不晚,大功告成的時候泱濯正好也來了。

躺在祭點上的人目光呆滞,這得歸功于司奇教我的小法術,我略有些得意看着自己的傑作,問泱濯:“費了十幾日的功夫,此刻終于大功告成,閻君覺得這個祭臺如何,可有一些岱書的筆韻?”

穆凝似乎沒說我就是郁屏的事,他只是滿臉疑惑,本着惜字如金的天性說:“你叫我來,難道就是讓我欣賞你的書法?”

我不急不徐的向他靠近,一點一點拉近彼此的距離,泱濯與穆琛相互交疊的臉臉漸漸在我視線裏放大,直到鼻尖蹭到他青色的胡渣。我趴在他的耳旁,用喘氣般大小的聲音說:“我們……去找穆央。”

說完我便拉動一早系在衆人脖頸處的線,這些線削鐵如泥,稍一用力便能割亂人的咽喉。泱濯剛想阻止便已是漫天血光,那些血液像極了地底噴射出的岩漿,泛着汩汩的熱流,稍一觸碰便能将人灼傷。

他難得也有情急的時候,攥住我的肩頭一臉焦急:“你這麽做,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我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無非就是被推下寂滅臺,灰飛煙滅罷了。”

“為什麽?”他的手越攥緊,疼得我無法維持臉上的笑意,他的臉離我這麽近,近到我只需向前傾斜幾寸便能觸碰到他的唇。從郁屏到葉岱書,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在他毫不設防的情況下,我做了一件曾經日思夜想卻從不敢做的事。

當我觸碰到他的那一刻,生祭的儀式已悄然落幕,祭臺上直沖雲霄的紅光将他的臉照亮。這張我愛慕了四百多年有臉,這一刻盡化作清風明月,照亮了沉寂,并且滋潤了一顆幹涸到已經發裂的心。

我以前總愛說一些口不對心的話,常常在擁着別人的時候說:這下死也值了。可當真正該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一個輕如羽毛的吻,竟能将靈魂都激蕩得顫抖。

“葉岱書,如果你要的僅僅是這樣,我可以滿足你,無需做這些來讨好我。”陡然間,他就像是一頭覺醒的獅子,對我咆哮着,堅如磐石的人也會有動容的時候:“我不需要你做這些事情來讨好我,你可知此事一旦被天庭知曉,等着你的會是什麽,你如此精明的一個人,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你怎麽就這麽……”

我捂住他的嘴:“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麽,那就……來吧。”

咆哮過後便是瘋狂的撕咬——

我想起在郡王府的那幾個夜晚,操練場上的身影是夜色中起舞的鬼魅,吸引着如我的幽魂。外面下着鵝毛大雪,風聲如喪偶女子的哭聲聽着叫人膽寒,可夥房裏卻生起竈煙,空氣中彌漫着肉香與酒香。那樣的時光總像是在做夢,夢越長醒時就越失落,像是從魔鬼手中借來的,借得越多還時就越不舍。

若他此刻知道我就是郁屏,那麽還會将我越抱越緊嗎?

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皆來自于身後的那個人,在這感知裏沒有身體被撐開的疼痛,只有無邊無際的索取,一下比一下想要得更多,以至于恨不得想要将這個人縫進體內,即便他恨我入骨。

“泱濯,泱濯,泱濯……”我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

他的專注與熱情,使我在底裏燃起一束希望的火苗,然而,當我與他踏進王陵的那一刻起,這火苗便注定要被風刮得連火星也不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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