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兩日後穆凝的屍體被火化,與此同時我進宮面見國主,向他請辭回國。
來時從尤國帶來了無數珍寶,是郁顏的嫁妝也是向朔國示好的手段,禮尚往來,他們沒有不回贈的道理。既要獻禮就必要有使臣,諸如此類的事宜理應交于宦官,我卻提議要讓穆央做特派使臣。
想必我喜男好女的名聲一早就傳入了國主的耳中,總歸穆央是個不要緊的人物,我既開了口他也沒有不給的道理。
聖旨還未下達到府裏,穆央就找了過來,他是聽聞了我要回國的消息才來的,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強撐着精神:“聽說殿下要回國,不知可還記得之前的承諾?”
“你願意跟我走?”
他冷冷一笑:“如何會不願意,殿下的心還妥妥的在胸膛裏,穆央一日不見便一日不能閉目。”
我走到他跟前,扶他坐下,手指纏繞住他的幾縷發絲:“好,我帶你走。”
臨近歸回的前幾日,穆央的病情每況愈下,都已經下不來床,他像是褪了刺的刺猬,溫順聽話。我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寧可他同先前一樣對着我厲聲厲色,也不要現在這般任我擺布。
他不是不恨我,而是沒有氣力恨我。
我以為在聖旨下達後穆琛會來找我,可是卻沒有,郡王府早晚兩次的操練聲不比從前,不是草草了事,也不是敷衍,與其說是喊聲不如說是充滿憤怒的嘶吼。穆琛也并非是不在意我是否會帶走穆央,他的每個神情都藏着隐忍,等積攢到一定的量就會爆發。
郡王府裏每一個人都将我當成空氣,任我在府中随意走動,從他們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若是允許他們下一刻便能将我撕成碎片,這一切都昭示着我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
我終于也認清一件事,若想讓一個人愛你如命,興許真的是癡人說夢,可若是想讓一個人恨你入骨,卻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
恨皇子屏的人數不勝數,可真正能讓他在意的卻只有兩個人。
終于到了歸國那日,衆人打點行裝我則去打點穆央,将他從床上抱起,為他穿上厚厚的裘衣,整個過程他只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睡了過去。
走出郡王府的一路上氣氛有些寂然,對于即将遠行的主子,府裏的人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離府門還有十幾步,我抱着穆央朝外走去,穆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是仇恨溢滿之時再容納不下絲毫的表現。
他說:“郁屏,終有一日你會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我穆琛此生不殺你,誓不為人。”
我仍舊朝前走,穆央在我懷裏動了一下,我對他說:“穆央,這次換你來猜,倘若來世不為人,那麽郁屏……會是什麽。”
他呢喃了幾聲,似在說夢話,聲音輕得風一吹就散了。
來世我要做他手裏那柄綠沉,戰場上擋刀擋劍護他周全,操練場上陪他度過一個個無人問津的夜。或者做郡王府裏的一塊石頭,就在他的屋前,風吹雨打也巋然不動。
來世我要做一塊炭火,守在他的床前為他取暖,哪怕生命倉促短暫。或者做一只狐貍,被人射殺制成狐裘,穿在他的身上替他抵禦嚴寒,須臾不離。
倘若來世再不認得他們,那就做一只家燕,落入尋常百姓家,只再不入帝庭再不為皇子。
馬車就停在府門外,衆目睽睽下我将穆央安置好,望一眼隊列之首的人,還是那匹馬,也還是那身衣服,可背影卻不再是那個背影,郁展已成了一捧灰。
若是夜裏,定能看見渭陵百姓眼中燃燒着的仇火,侍衛們的職責已不再是開道那麽簡單,随時都有人會朝皇子屏扔石頭,或扔一些不足以傷及性命的東西。我輕聲對穆央說:“好生奇怪,他們明明都是恨我的,何故還要顧及我的安危,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時常是我說一百句他才回我一句,穆央嘴唇蠕動了幾下,我将耳朵貼過去就只聽見‘便宜了你’四個字,我想他大概是想說讓我這麽死是便宜了我。
一路上都在馬不停蹄的趕路,到尤國時只用了去時一半的時間。漠南正逢春暖花開,四周都是花紅柳綠,為湖光山色增添了幾分妩媚,我指着不遠處的都城同穆央說:“看,我們就要到了。”
他閉着眼,覆在眼睑下的扇子動也不動,這樣的狀态已有三四日,在這期間我時不時便要去探他的鼻息,從氣若游絲到蕩然無存。
一進王宮,父皇以為我又抱回來一只金絲雀,見我久不将人放下才有些重視起來,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你怎麽抱個死人回來。”
我難得忤逆他一次:“他沒死。”
說過要保他長命百歲的,他怎麽會死。
在回來的途中我就已将穆央的死訊放了出去,這是我扔到他面前的最後一支火把,并且準确無誤的點燃了火撚。
穆琛沒有父皇那樣的勃勃野心,之所以造反全是因為我,他肯定每時每刻都在想如何殺我如何将我碎屍萬段,一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得意,不論他在想什麽至少是在想着我。
漠南那面快馬加鞭送來消息,說是穆琛已領着五十萬人馬殺到了邊城。
戰情如此緊急,父皇竟還有閑心同我打賭,他賭穆琛的五十萬人馬能撐十日,我說:“那麽兒臣就賭邊城內的三萬人馬能撐十日。”
父皇看了我一眼,好比在看一個瘋子。
十二個太巫不分晝夜的治了七日,穆央終于痊愈了,近來他食欲大增,每日都要吃下一整顆人心。我将籠子放在寝宮裏面,每當我從他面前走過他就會變得異常興奮,可是卻什麽也不說,只是隔着栅欄向我招手。
有一次我靠得太近,不小心被他抓住,他變得鋒利的牙齒咬下我肩上的一塊肉來,我知道他是餓了,所以沒太怪他。太巫們擔心我再出事,于是又在籠子外加了個大籠子,如此一來我便能離他離得更近。
我承諾過他的事情已經做到,他不但能長命百歲,還能生生不滅,既是我死了他也不會死。
父皇和我都輸了,雙方人馬都沒有撐過十日,穆琛僅用了半日就将城池攻破,接着便一路勢如破竹無人能阻。探馬一個接着一個來到王宮,照這個速度,不出五日穆琛的兵馬便能殺到都城。
太巫們一個個都急得團團轉,相互不停的問着為什麽,一經占蔔個個面如死灰。父皇也問他們為什麽,有個太巫還算鎮定,大有英勇就義的決然,他說:“天要亡尤國,臣等也無能為力。”
父皇當場便暈厥了過去。
穆琛來得比我想象中要慢許多,邊城被破時,幾個聞風喪膽的守城将領齊齊大開城門,誰料穆琛入關後概不納降,除城中百姓一律活埋。各個關隘的将士聽聞此事,個個拼死抵抗,其壯烈英勇空前絕後,故此他來晚來了幾日。
都城外的朔國兵馬只剩來時的一半,卻也是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我站在城上,只一眼便看到了他。穆琛孑然立在最前頭,綠沉槍上還有來不及擦拭掉的血漬,臉上身上,就連□□的那匹馬也是一身血污。
穆琛冷冷的看着城上的我,□□一揚:“殺……”
那些殺紅了眼的将士,個個都像是血海裏爬起的修羅,面目猙獰凜然,穆琛一呼百應,二十幾萬人的齊聲高喊:“殺,殺,殺……”
就連固若金湯的都城也在這震天的喊殺聲下顫抖不止,馬聲嘶鳴,塵土飛揚,城門一下下被撞着,像是穆琛提前為城中人敲響的喪鐘。
直到這一刻我才感覺到死亡的逼近,維系着我與他之間的那根繩索也正逐漸崩潰,若他親手殺了我,那麽皇子屏便會随着他心裏的仇恨一道土崩瓦解。
我要躲去一個他再觸及不到的地方,讓這份恨意在無盡的歲月中蓬勃滋生,我要他永遠記得我,無論以何種方式。
回到寝宮,穆央一如既往的見到我就興奮,我笑着對他說:“你大哥來找我們了,可我不想讓他輕易找見,咱們就同他玩一次捉迷藏。”
我打開籠子,緊緊的将穆央抱在懷裏,只是他的力氣已經比我大,沒兩下我就被他推開來,并且還咧着嘴對我笑。
我便也對他笑,并指了指自己胸口:“若是喜歡就吃了,若是不喜……”
穆央的手直直插入我的胸膛,輕而易舉的就将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東西攥在手中,我強睜着雙眼,看着穆央如何将它吃盡。
他大口大口咀嚼着,像是在向我證明他有多喜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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