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白天我與穆凝是恩愛的新婚夫婦,一到夜裏便各占一隅,互不逾越。她絲毫察覺不到我的別有用心,對于接下來的一切自然也無法設防,郁展不時在我耳邊催促,我卻總說再等等。
穆凝時常去七皇子的府邸走動,還是照着以往的男子裝束打扮,我并不擔心郁顏會同她說些什麽,饒是平素有些意氣用事,但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知道分寸的。
一個月過得不快不慢,自那天去看過穆央後他的病已漸漸好轉起來,我每日都去看他,天氣暖些就陪着他散步,天涼就陪他在屋裏烤火,一粥一飯親手送到他口中,他雖還是不冷不淡的,但至少不會抗拒。
再是穆琛,出征已有半月,捷報不斷卻就是不見他歸來。少了幾個随之出征的将領,操練場依舊一早一晚喊聲震天,有時夜裏我攀上梯子,會把站在高臺上的人誤認作是他,指派人過去探查,卻還是歸期不定。
平靜之下暗藏着洶湧波濤,即便是我在面對這一切時都有些猝不及防,郁展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将一早謀劃好的提前進行。
這天早晨郁展将我支開,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回府,剛進門便察覺到氣氛不對。府裏的人個個都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最後還是管家告訴我的,說是兩個婢女撞見郁展在我屋裏,穆凝與他都是衣衫不整。
我有腦子頓時就炸開來,接下來的一個字也沒聽清,踉踉跄跄的跑回了屋,未進門便聽到了穆凝的抽泣聲。
聲音已哭得有些嘶啞,像杜鵑鳥的悲鳴,每一聲都能啼出血淚。她撲進我的懷裏,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讓我相信她,我如何會不相信,縱然她是女中豪傑,可在郁展面前終歸是一個弱女子。
可我還是推開了他,用冷漠将她所有的欺許化作塵土,我擦了擦她臉上的淚,面無表情的說:“別哭了,先去洗把臉,有什麽事一會兒再說。”
一旁的婢女會意,将有些氣弱的她扶了出去。
郁展跪在我的面前,看着他身上的繩索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上上下下若沒有我的命令誰敢綁他?無非是要做足了戲給衆人看,也一并将我推向風口浪尖,不留絲毫轉圜的餘地。
我冷冷的看着他:“為什麽善做主張,你眼裏可還有本宮?”
身上的繩索于他而言只不過是個擺設,他輕輕一掙便将繩索掙斷,眼裏有狠決的光。他向我步步逼近,抽出腰間的短劍,最後遞到我的面前:“我若不善做主張,殿下要何時動手?”
從我将穆娶進門的那天起,每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再遲一些,想着等穆央好一點了,或者等穆琛回來了再動手,如果不是郁展,我不知會抱着這點希翼等到何時,父皇的秘信紛沓而至,一切都已緒就只等我歸國。
每一天都像是同自己讨來的。
郁展将劍舉在空中:“我自幼就在殿下身側,自然知道是什麽讓殿下踯躅不前,今日我做到這個地步,無非是想斬斷殿下心裏的那根線……”
越向後退他便逼得越緊,我不敢将手伸出袖子,害怕心底殘存的念想會在接過劍的瞬間消失殆盡。
他怆然一笑,将劍反轉直直朝胸口刺去。
“住手……”我失聲喊道,卻為時已晚。
“郁屏,你心裏有沒有我,我一點也不在乎。”他戳着我的胸口:“只要這裏空着我的命就是你的,不論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為你弄來,可一旦這裏填了人,我的命就不再是你的。”
他将手收了回去,并從懷裏掏出一封書函,沾了些血污,乍一看倒有些像信角的圖紋,被兩個墨字一襯顯得尤為醒目。
“這是郁展要求殿下做的最後一件事,別讓我死不瞑目。”手裏的劍又往裏刺近一寸,直到全數沒入他的體內。
郁展陡然睜大了雙眼,鋼鐵一般的身軀漸漸癱軟下去,在他倒地之前我半跪着将他接住,沾滿血的手在空中抓了抓,直到最後撫上我的臉。
血液溫熱粘稠,有淡淡的腥甜氣息,帶着些許死亡的味道。随着手裏漸漸褪去的溫度,我終于也慢慢清醒過來,屋子裏不知什麽時候多出許多人來,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面孔,直到穆凝也走了進來——
對于她而言,從郁展身下緩緩淌出的血液并非只是血液,而是将她不貞名聲塗抹到再擦拭不淨的墨汁。地下躺着的也不是郁展,而是她僅存的一點希望,在這個人死去的同時,那莫須有的罪名便落實成真。
我站起身來,繞過穆凝與人群,幾乎有些暈眩。
穆凝将我叫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我背對着他,頃刻間大笑出聲,此刻從門外透進來的日光像千萬只利箭,不由分說的齊齊射向我的胸口,痛到極致卻絲毫不是為她。
天沉到最底的時候,郁展來到我的房間,如往常一樣我睡着他坐着,月光灑遍他的身上,猶如一尊永世不滅的金身。他的臉不停變化着,有時是小時候的模樣,七八歲的孩童沒有半分稚氣,跪在我的面前畢恭畢敬的喊我殿下。
又是十四歲那年,他在一間破敗的廟宇裏将我找到,第一次殺人,說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直将那人剁成了肉泥,夢魇一般的面容變得更為可怖。之後他當着我的面剁下兩根手指,作為看護不力導致我消失兩日的懲罰。
十七歲的時候他将一個少年帶到我的面前,只因我偶然間向他說了一句這孩子長得很合心意。自那以後,我想要的人他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我面前。
常有人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殺他,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故此他時常受傷,可往往什麽都不說,每天一睜眼他就在眼前,臨睡前看到的人也是他。
我對自己說,現在他就坐在那裏,從未離去過,白天的那個人是也不是他。可當黑夜退下,日頭照常升起的時候,昨夜的一切驟然成夢。
當我醒來的時候,院子裏吵嚷一片,有人正隔着門喚我,一聲比一聲急促,我問:“發生什麽事了?”
“殿下,郡主她……死了。”
趕到操練場的時候,周圍擁滿了人,我大喝一聲衆人才做鳥獸狀散開,為我清出一條道路。
穆凝躺在人群中央,一柄□□筆直插入她的腹部,血與雪凝結成鮮豔的冰淩花,簇擁着已香消玉殒的人兒。不遠處,是一封同樣染血的休書,武夫的字跡端正昂揚,那是郁展死前代替我寫下的。
一陣冷風襲卷而來,她的頭發與裙裾都在拉扯着她,無休無止的徒勞。
穆央不知何時到的,他先同衆人一樣,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打量着地上的人,似有些不信便向前走了幾步,蹲在她面前連着喊了幾聲姐姐。我怔怔的站在原地,想要将他拉離地個死亡之地,可腳底卻灌了鉛一般,動也不能動。
看到一旁的休書,自然第一個就想到了我,他沖過來揪住我的衣領,被凍得青白的臉有些扭曲。那些妩媚與淘氣通通不見,甚至連冷漠也變得吝啬,我已是他眼中的仇人,一個叫他恨到巴不得即刻就去死的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向來都是細聲軟語,這個時候卻像極了一只小獸,咆哮嘶吼,問着我回答不了的問題。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比劍還要鋒利,在适宜的場合營造出怆然的氣氛,引出我作為死者丈夫的哀痛。臉上有些涼意,風起時更為明顯,到底分不清是在哭還是大笑,府裏有幾個人走了過來,言語間皆是叫我離開的意思。我認得這些人,操練場上每天兩次的喊聲裏就有他們。
央哭累了,也喊不動不,最後任由別人将他攙走。
她的死訊快馬加鞭送至邊關,五日後穆琛終于回來了。
經過一番波折,穆凝的屍體被我要了回來,不論那封休書是否存在,也不論她不貞的名聲傳到了哪裏,已出嫁的女兒是沒有資格入朔國王陵的,我若不帶她走她又該在何處安身?
穆琛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他風塵仆仆的趕到靈堂,燭光下是一張布滿青色的胡渣的臉,黑色的衣袍沾滿了灰塵,一雙靴子已辯不出原貌。
眉宇間流露出厚重的陰翳,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冰冷的發着問。我張了張嘴,沉默了太久再想說話有些艱難,吐出的字也含糊不清。
“讓開。”他用左肩狠狠撞了我一下。
他徑自向我身後的棺木走去,漠北天寒地凍,穆凝的屍體也不至才五日就腐爛。棺蓋終始敞開着,前來吊念的人絡繹不絕,就連國主也親自來過。他同穆王府裏的人不同,在他眼裏我就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整個屋子太過靜谧,素幔卻無風自動,穆琛站在棺木旁,燒紙的火盆在他身後,蹿起搖擺不定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扯得扭曲變形。牆壁上的魑魅張牙舞爪,見證了影子的主人此刻的心境,或許在他一刻他就會朝我撲來,或殺或剮。
他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就像走出了時間之外,我等着他向我撲來,已經等得有些窒息。
‘噗’的一聲,鮮血如雨霧般從他口中噴了出來,像極了三月的揚花。
看着穆琛那張沾上血污的臉,看着衆人手忙腳亂的将他擡出屋子,我竟動也不能動。這次是我走出時間之外,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心裏只剩下滿滿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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