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國主為我賜婚的同時另賜給我一座府邸,極諷刺的就在郡王府隔壁。日子定在五日後,極為倉促。

搬出郡王府的時候,我說:“穆央那邊,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他的拳頭握得‘咯吱’作響:“鄙府的事,不勞殿下費心。”

這樁婚事是早在計劃之中,卻是郁顏推波助瀾而成,她得知消息後不管不顧的出了宮,看我的時候如同在看一個仇人。為了一個穆凝,她似乎要将一生的淚都流幹。

臨走時她說:“代我轉告父皇,從此以往郁顏再不是尤國的女兒,而我……也沒你這個兄長。”

怪只怪入錯了帝王家。

在郡王府已養成了晝伏夜出的習慣,往往要等到鬥轉參橫才有困意,一堵高牆隔斷了與那頭的來往,卻也隔不斷□□撕破長空的獨鳴。夜深無人時,站在牆角下能夠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響,只需要一個梯子,我便能看見臆想中的人。

穆央的舊疾隔日就發作了,郡王府的管家前後領了數十位大夫入府,直到這夜,架在圍牆上的梯子才真正派上用上場。

裏裏外外都是忙碌的樣子,在草叢裏趴伏了半夜,直到人都散去我才出來。

屋門虛掩着,影影綽綽的燭光下,是穆央蒼白如紙的臉。淩亂的屋子揭示了不久前的驚險萬分,空氣中有藥草的氣味在彌漫,床頭地上有剛擦洗過的痕跡。

抱着僥幸的心理接連去了幾次,最後一次是在爬牆的時候,穆琛從身後叫住了我,當我跳下來的時候,那柄閃着綠光的□□直抵胸口。

力度小到只夠割破皮肉,他冷冷的盯着我:“倘若再讓我碰見,絕不手下留情。”

槍頭刺進皮肉的痛楚不及內裏的萬分之一。

皇子屏此生閱男無數,可穿喜服卻是頭一遭,大紅的緞子不僅喜慶,還能将許多見不得天光的秘密埋得深不見底。鏡中男子雖是一臉陰翳,可在這喜緞喜燭的襯托下卻也是滿面紅光,我笑着對郁展說:“本宮是不是風華絕代,世間少有。”

他緊鎖眉頭看了我一眼:“只要殿下不笑,怎樣都好。”

院子裏坐滿了前來喝喜酒的賓客,這當中有九成是不熟的。住得近也有不好的地方,迎親的隊伍要在主道上繞一圈才能進穆王府迎娶新人,隊伍出了府就在吹吹打打,歡快的喜樂将吵嚷的人聲都淹沒了。

我胸前挂着偌大的繡球,騎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馬,費了兩盞茶的功夫才到郡王府。轎子停下的同時,鳳冠霞披的穆凝也被喜婆攙了出來,看着寬大喜服下的身軀,不免覺得有些孱弱。

穆琛一并跟了出來,上了馬與我并行,随後隊伍又照着原路繞了一圈。雖到了掌燈時分,可前來看熱鬧的百姓還是絲毫不減。途經當初被救下的地方,再不見有在人群裏亂蹿的孩童。

轎子在府門前落下,下馬後喜婆就将穆凝攙下了轎,将一只覆滿厚繭的手遞到我手中。忽而想起郁顏的手,青蔥如玉,十指丹蔻,為了保養時常要用羊奶泡手,以至于她的手比臉還要細致。

穆凝有些瑟縮,極力的掩飾那些算不得瑕疵的厚繭,我輕聲在她耳邊說道:“郡主不必膽怯,只當是上了戰場。”

喜帕無風自動,想是被我逗笑了。

穆凝父母早已不在,穆琛既為長兄,今日的高堂自然就是他。大喜之日沒有尊卑之分,我雖是皇子卻也不能免俗,他端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位置是空的,我與穆凝在他身前雙雙跪下,一彎腰盡是繡在他黑袍上的七彩祥雲花紋。

有人奉了酒來,我接過雙手呈于他,穆琛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說着這種場合必要的話:“家妹因自幼習武,性子有些不拘,還須殿下今後多多包容。”說罷才将酒飲畢。

我笑着說:“王爺無須擔憂,妹婿自當将郡主視如明珠。”

聽到‘妹婿’這兩個字,他明顯的怔了片刻。

待賓客散去,我搖搖晃晃的走到了新房,開門聲使得端坐在新榻上的穆凝略擡了擡頭,刺目的喜怕随着身子晃動着。我調整好了神色,在蓋頭揭開的那刻笑如春風。

只因我不愛女子,于是一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我在她身旁坐下,有些遺憾的說:“今日雖是你我大婚,可按照尤國的婚俗,未拜過先祖是不能同房的。”

她這才擡起頭來,有些羞怯又有些不解:“那你為何?”

我握住她的手,面露自責之色:“先前本宮也曾想等回了尤國再下來國書迎娶郡主,只因路長車馬遠,害怕郡主會另覓良人,所以才出此下策,郡主若怪本宮魯莽,任打任罵全由郡主解氣。”

她‘噗嗤’一笑,将收縮了回去:“殿下千金之軀,豈能說打就打,再者穆凝手重,怕殿下也禁不得幾下。”

我讪讪的笑了笑。

“既是貴國祖制,殿下與我自當是要遵守的,從今日起……”她指了指外間的矮榻:“就委屈殿下在外間湊合一段時日了。”

我倒是覺得一點不委屈。

翌日醒來不見穆凝,問過屋裏的婢女說是早就起了,這時大概還在院裏練槍。

草草洗漱了一翻,等我到大廳的時候,只見穆凝正小口小口的吃着早飯,略施脂粉的臉不見有半點憔悴,想必是昨夜睡得極好。我剛坐下她便問:“殿下昨夜可是睡得不踏實?怎麽眼圈都黑了。”

我笑了笑:“讓郡主見笑了。”

天微明的時候才睡着,與沒睡也沒什麽區別。

用過早飯管家便來催促回門一事,略收拾了一番,找了幾件拿得出手的回門禮,接着便往隔壁走。

穆凝一回到自己家明顯活泛了許多,不似在新府那般拘謹,同到了主屋沒看見穆琛,問過管家才知一早就被召進宮了。穆凝同我打了聲招呼就徑自走開,說是要去找乳娘。

帶來的禮物裏面,有離開尤國時太巫給的五粒藥丸,無事吃了可強健體魄,危急時吃了能保住五日的命。我将東西找了出來,随即便朝穆央的院子走去。

今日難得是個大晴天,可頑固的積雪還是沒有半點消融的跡象,待我走到穆央的屋前,舉在半空的手卻久久不敢将門敲響,隔着一層門紙,隐約聽見屋裏有炭火燒旺時的‘噼裏啪啦’聲響。

“殿下千歲。”是前來送藥的婢女。

同前些日子一樣,門還是虛掩着的,方便叫人看護。我接過婢女手裏的湯藥,随後推門進了屋子。只見穆見裹着一件厚重的裘衣坐在炭爐旁,幾日不見又消瘦了許多,他看了我一眼,眸子裏的光黯淡灰敗,這不禁使我想到了瀕死之人的目光。

他此刻的境況,與我脫不了幹系。

在他身旁坐下,從碗裏舀起一勺湯藥,遞至唇邊試了試還有些燙口。我手裏的動作不停,偷偷将一粒藥丸丢了進去,似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用平素的口吻問他:“好好的怎麽就成這樣了,定是你不聽大夫的話,沒好好吃藥?”

他索性将眼閉上,累極了的神情,将整張臉都別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藥已晾得差不多,我起身繞到他身後:“來,我扶你坐直,待會兒好喝藥。”

“別……碰我。”他極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

我還是将他扶了起來,用一只手攬住他,別一只手則端着藥碗,他死死咬住牙關,烏黑的藥汁順着他漂亮的下颚一路流下脖頸。

“但凡有別的法子我也不願強迫你,只是我答應過的要保你長命百歲,這藥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說着我便将藥汁含入自己的口中,手下使了幾分重力将他下颚扼住,趁着他張嘴的空當将口中的湯水渡了進去。

一半被吐了出來,另一半則進了肚,我略有些得意的擦了擦嘴角,口中有股腥甜的氣息。都虛弱得連話也說不出,竟還留有力氣咬人。

接着又有人送來了吃食,是一碗血燕粥,我将東西送到他嘴邊,他死死的盯着我:“我是死是活,用不着殿下挂心。”

我說:“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只要你将東西吃了,我立馬就走。”

興許是真的不想再多看我一眼,這會兒他倒是配合着吃了半碗,過程雖有些艱難,好歹心放下了一些。

“你可以走了。”

我轉身将門栓插上,徑自走到榻前掀開被子躺了進去。穆央靜靜看着我做這一切,半晌,他開口道:“郁屏,你的心究竟是什麽做的,為何我總也看不透你。”

我有些鄭重其事的說:“倘若有機會,你可以剖開來看看,若是看着喜歡那就留着,若是讨厭就扔了喂狗,能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願。”

他冷笑一聲,牽引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忙下了榻去為他順氣,好半天才平複下來。

将他抱起來的時候,感覺手臂間的份量輕得如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我想到了院裏日頭下正逐漸消融的冰雪,一點點滲入地底,最後什麽也剩不下。

再用力抓到的也是一片空,徒勞一場。

我掖着被角,将任何可以鑽風進去的縫隙拍實,被子平坦的像是沒有躺人。彼此沉默了一陣,最後他也睡着了。

“穆央,我沒有辦法……”

離開的時候炭火正旺,炸裂出來的火星一離開火盆就化作一抹揚灰,無聲不息的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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