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用了半天來補覺,日上三竿的時候自覺醒了,恰好趕上了午膳。

妹妹顯然是被穆凝給帶壞了,整日的穿着那身武服,并且梳着男子的發髻,與始作俑者一比倒顯得有些東施效颦了。

一頓飯在我的數落聲下度過,妹妹中途就氣急的撂了碗筷,将一碗湯直直的澆在了郁展臉上。代人受過的事他也沒少幹,滿不在意的抹了抹臉,示意女婢再為她盛一碗湯,照着平素的口吻說道:“公主今日盡管潑個夠,別等到出嫁再将氣撒到七皇子頭上,若傳了出去跌的可不止是公主一個的顏面。”

這次弄得有些過火,她氣得眼圈都紅了,走的時候說是要去找穆凝借槍。

我搖了搖頭:“郁展,你太過分了。”

婚期一天天的逼近,妹妹倒成了個脫缰的野馬,整日都不見人影。我則是日夜颠倒,上半夜為穆央暖床,下半夜陪穆琛暖酒,這些自然都是瞞着郁展進行的,有時還得強打起精神,就怕被他看出端倪。

這夜穆央睡得有些晚,從他屋裏出來的時候操練場上已不見穆琛的身影,我自然知道去何處尋他,到了夥房,如意料中的看見正忙碌着的身影。

來得晚有來得晚的好處,雖受了幾個冷眼卻是坐享其成,一旁的食案上放着兩個杯子,顯然是在等着我來。

我們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不經意挑起的話題三言兩語就說完,也不知究竟是誰冷的場。可即便話不投機我也不舍得丢掉半句,他不說我就自己說自己的,總歸再沒旁人,他不聽也不行。

“記得那日初到朔國,本宮險些落下馬來,若不是王爺出手相救,本宮怕是已命赴黃泉了。”

“王爺是不是太落落大方了,與本宮夜夜促膝交杯,要知道本宮可是觊觎王爺的,這孤男寡男同處一室,猶如這鼎裏的幹柴與烈火,總歸有燃起的時候……”

他難得接言:“我和你……燃不起來。”

我懶得同他争辯,只自顧自道:“再過幾日顏兒就要成親了,屆時本宮也該回去,也不知王爺會不會在孤枕難眠的夜裏想裏我這個知己好友,又或者再到這夥房獨自空杯對飲,若真是如此,王爺大可修書一封送至尤國,本宮勢必日夜兼程的趕來。”

說這話的時候我一直看着他,不錯過他臉上任何的細枝末節,嘴角一抽便是在笑,眉頭一皺便是我又說錯了話,兩眼微垂則是在想事情,這個時候我說什麽都是多餘。

“小王還未涉足過貴國,殿下若實在找不着話講那便說說貴國的奇聞趣事,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舊事重提。”

我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王爺這是……對本宮感些興趣了?”

他一貫的冷笑起來:“殿下大可繼續癡人說夢。”

話又繞進了死胡同裏,我殺了個回馬槍,接過先前的話頭,如滔滔江水一般源源不斷的說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左手舉杯,又手執筷,用象牙筷敲打着半滿的酒杯,發出‘叮咚’一聲響:“尤國有一城,名為洛河,城中有一翩翩佳公子,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舉國上下,不論男女老幼,公子一出行勢必萬人空巷,街道擁堵,只為一賭公子之風采。某日,公子喬裝扮成女兒身,雲鬓如霧影如畫,儀态萬方美輪美奂,洛河兩畔的公子一見此女,紛紛側目,迷迷瞪瞪竟不知身在何處,争相間落水者不計其數,其陣勢不亞于佳公子出行……”

“有一意圖不軌者,善行邪術,一縷青煙将佳公子所扮之女迷惑,只得言聽計從随之而去。風起雲湧,天地間皆是公子們心碎的聲響,只因那善行邪術之人模樣怪哉,世間少有,何故要跟他走,只因他一計迷魂散,使得佳公子鬼迷心竅将他認作熟稔之人。”

“佳公子年方二七,尚是完壁,奈何一夜風雨飄搖,美玉自此沾瑕,怨天怨地怨不得公子無雙,以為只需表明他的男兒身,就不至被折被斫,只怨那人喜男好女,雌雄不忌,自此世間再無佳公子,只有一個镂空的……”

酒太燙,熱氣氲上來在眼眶上覆上一層水霧。我久未轉身,穆琛也一如既往的不接言,更不追問。

天又值微明,收拾殘局的時候穆琛突然喚我:“郁屏。”

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

“少時不嘆陳事如風,老時不嗟故人若夢,思前往事不堪卒讀,顧後自有明月清風。”

我笑了笑:“那王爺,可願做郁屏的明月清風?”

他一貫的沉默了。

在重複做着同一件事的時候,半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尤其當它越完滿似夢,那麽再多的光陰只不過彈指剎間。郁顏大婚前一夜,天公作美将這場夢以極利落的手段終止,并且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

老天也知我踯躅不定。

當我從穆央房裏出來的時候,迎面就碰到了穆琛,他冷冷的看着我,手裏的綠沉槍在月光下發出森冷的寒光,投映在磐石般的臉上。先前幾個夜晚像是特意為這一刻堆積的,那些一閃而逝的溫情,就在此刻盡數湮滅在這一眼裏。

他從我身旁走過,衣袍帶起的風比刀刃還要利落,我久久不動,卻還是拉不住他與我的背道而馳。

銅鼎裏積攢起的柴灰、藏在酒甕後的一套酒器、被火焰燒得辯認不清原貌的象牙,他們和我一樣在等着那個人來,可我知道他終不會再來。

妹妹與七皇子成婚的這一夜,穆琛有些姍姍來遲,是與幾個皇子一起到的,在這些出類拔萃的男子面前,他穆琛仍舊是佼佼,就連穿着喜服的七皇子與之一比也是遜色。

他在我身旁坐下是因遵了國主的旨,席間只隔咫尺,再想攀談卻遠似天涯。

我試着打破沉默:“怎麽不見凝郡主?”

他答非所問:“夜裏風大,他受不得凍。”

說的那個‘他’必然是指穆央。

席間朔國的好幾個老臣都前來同我攀談,料想他們從未聽過我的那些風流韻事,于是前赴後繼的推薦起自己的女兒來。有個喪心病狂的,說是家中有女待嫁閏中,我饒有興致的問姑娘芳齡,那老頭縷了縷胡子,頗有些得意道:“已滿九歲了。”

一旁的穆琛也未能幸免于難,見他眉宇間隆起的一道溝壑,我便知道他不喜歡這種場合。

杯籌交錯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歌舞,朔國的女子都生得較為豐腴,質地輕薄的羽衣貼伏在凝脂般的肌體上,旋轉跳躍間胸脯也跟着顫動起來,雖說是活色生香,可這色與香對我不具半分誘惑力。

舞過幾曲後,高高在上的朔國國主喊停了樂聲,中年男人的嗓音總是具備一定的穿透力,我就坐在他最近的地方,耳膜險些叫他給震破了。

他淡笑着說:“今日兩國同是大喜,貴卿又遠到而來,朕也沒什麽可招待的,不過朕的侄兒倒是耍得一手好槍,只是不知愛卿可有興致看上一看?”

我以為他說的是穆琛,可身邊的人卻沒有要動的跡象。

“陛下這麽一說,倒是勾起了小臣的興致。”他滿意的笑了笑,接着便命一旁的宮人傳旨去了。

旨意傳下去不多時,便看見十幾手執□□的人上了高臺,他們身穿銀袍且都戴着面具。雖全都是男子裝扮,可纖細的腰肢與上身裹不住的豐腴還是将她們給出賣了。蓬勃鮮活,飒爽絲毫不輸男兒。

十幾個人裏只有一個是穿黑衣的,比旁人略高一些,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

先前妹妹得意的告訴我,說是穆凝會在喜宴上送她一份賀禮,在我認出為首之人正是穆凝的時候,才知她說的是這個。

這是與在操練場上演練截然不同的,因陣列裏盡是女子,槍法裏既有游龍舞鳳的柔,又有铿锵果決的剛。收尾時衆人雙手撐槍,第一個半跪在地,第二個直立起身,再是人疊着人如由矮至低依次往下排開。穆凝飛身上前,如借梯登雲一般手執□□直破深空。

衆人都看出了神,手裏的杯盞擱置在送往唇齒的半道上,唯有幾句不禁發出的唏噓與驚嘆。與此同時高臺上發出一聲巨響,循聲望去,只見消失了片刻的穆凝在落英缤紛裏緩緩降下,萬紫千紅的花瓣如飛雪一般灑向整個宴會。

精彩絕倫,美不勝收,穆凝的這份賀禮怕是要将在場所有人的都蓋過。

眼前缤紛缭繞,細碎的花瓣帶着隔夜的暗香落入杯盞,我看了一眼已落幕的高臺,穆凝已下了臺階,衆人的目光都在為她開道。

她直直走到我與穆琛的跟前,面具下露出的兩只眼睛是明晃晃的笑意,上面描畫的是一只彩蝶,交疊的雙翅占了半張臉譜,明眸流轉時栩栩如生。

寶座上的國主一臉得逞的問:“如何?”

我站起身,撐開手掌接住一片不甘就此落地的花瓣,緩緩遞至穆凝眼前:“凝郡主,可願收下本宮一瓣心香?”

‘哐當’一聲,杯子在我腳邊碎裂,假如目光中的鋒芒能化作利刃,那麽此刻我已被穆琛千刀萬剮。

穆凝摘下面具,未施脂粉的臉上有晶瑩的汗珠,她久久盯住我掌心的花瓣,有些迷惑不解。

那些疑雲,最終被雙頰泛起的紅暈遮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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