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也不知我究竟哪裏得罪了穆琛,總之次次見面都不見他有好臉色,席間我與穆央交談時,他看我的眼神就如在看一只洪水猛獸,好像我能将他的愛弟給吃了似的。

不僅要禁止飲酒,就連他吃什麽菜也要管,過于辛辣的不讓吃,甘肥濃指也不讓下筷,穆央眼前就只放着一盅特制的藥膳,清湯寡水的看了就沒食欲,怪不得他身形削瘦到似一陣風就能吹倒。

晚膳之後便又到了操練的時辰,因沾了妹妹的光我也受到了邀約,穆央想跟着去免不了又央求了幾聲,好在穆琛最後是答應了,只是臨走之前叫人拿了一件裘衣來,并親手為他穿上。

表兄做到這個份上,也确實有些過火了。

還是與先前一樣,場上的人不論男女皆是一身武服。妹妹在一旁先是聒噪個沒完,看穆凝時的眼神有些豔羨,那表情全然像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并且叫嚷着要去讨要一件一模一樣的衣服。見她這樣我心下其實有話要說,奈何穆央在一旁,便也不好當他的面數落自家妹妹。

像穆琛這樣的人,似乎天生就應該比別人站得高一些,來了兩次也沒看見他進過演練的陣列,就只是站在高臺上靜靜的看着。隊列裏比他年長的占了一半,卻都畢恭畢敬的聽他指點,看着他睥睨臺下的冷傲姿态,想到他與我是同樣的年紀,欽佩之情不覺油然而生。

铮铮鐵骨下的溫情似乎更具魅力,正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對待親人時又是另一個樣子。

忽而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臉上,帶着猝不及防的涼意,我用指尖輕觸到臉頰,卻是已經消融掉的雪花。

朔國的雪總是來勢洶洶,剛下時還如柳絮一般,飄飄揚揚的不具任何威懾力,不消一刻就從柳絮變成了鵝毛,随之而來的還有陣陣狂風,席卷起的大雪直直打在人的臉上。

大雪也絲毫不減操練場上震天的喊聲,穆琛沒有喊停的意思,只是徑自走了過來,将穆央裘衣上毛絨絨的獸尾帽為他戴上:“你該回屋了。”雖是溫柔的語氣,卻也是不容反抗的。

他這下倒也聽話,沒說什麽便走了,我礙于穆琛在場即是想送也不能,不料他卻說:“風雪愈見大了,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倒也沒什麽,可殿下千金之軀,若是受了涼便是小王的不是了。”

不管這裏頭的關懷是真是假,我聽了總歸是歡喜的,于是便笑了笑說:“王爺也當多保重身體,本宮便不作陪了。”

武癡郁展早已看入了神,哪裏會知道這邊的情況,他與原地不動的穆琛一樣已成了半個雪人,發髻上肩上落滿了雪。我悄悄從他身後繞過,又緊走幾步跟上了穆央,并且将手從他背後伸進他寬大的裘衣裏。

他驚詫的扭過頭來,精致的臉幾乎全部藏在了獸尾制成的帽子裏,這時我已将他的手握住,怎料穿得再多那手也是冰涼的。

我問:“冷嗎?”

他笑了笑:“方才有一些,不過現在已經不冷了。”

夜色無疑是最好的屏障,這一路我都未松開他的手,忍不住頻頻去看他的側臉,只見幾粒來不及消融的雪花落在帽沿上,羽睫上也沾上了些,全然一副乖巧緘默的模樣。他似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局促的問:“何故一直盯着我?”

我呼出一口綿長的白氣:“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好奇什麽?”

帶着些捉弄的意味,我說:“好奇你怎麽就能生得這麽好看。”

他‘噗嗤’一笑,略有些發白的臉泛起一些紅暈,笑過之後他又搖頭:“只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再好看又有什麽用,不還是個病秧子,若是可以我倒寧可拿這個換一副健康的體魄,每每看見大哥帶着府中上下操練,不提有多羨慕了。”

他的目光裏既有憧憬又有失落,胸口原本細小的溫情漸漸膨脹開來,我将他的手又攥緊幾分,并舊話重提:“我郁屏此生許過的承諾成千上萬,可兌現的卻沒有幾個,但之前答應過要保你長命百歲,就這個我定能做到。”

他扭過頭來與我對視,眸子裏似湧進了泱泱海水,他輕喚一聲:“郁屏……”

“嗯?”

他又喊了一聲:“郁屏……”

“怎麽了?”

他繼續喊:“郁屏……”

我将他拉停在原地,佯裝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可眼底卻滿滿是笑意:“再喊我可就要親你了。”

“……”關鍵時刻他倒緘口了。

我徑直将他送了回去,到的時候只見他屋裏的兩個女婢一個手裏拿着衣物,一個拿着沐浴要用的豕苓,像是已等候多時了。原是他需要每日兩次浸浴,晨起後與入睡前,一早一晚缺一次都不可。

我說要陪他一起,倒也不是想乘人之危什麽的,就他這個樣子,即便我就是個洪水猛獸也下不去手。他搖了搖頭,先命那兩個女婢去湯池等着,接着便在我耳邊輕聲道:“大哥一會兒操練完了也要去,若碰見倒不好。”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家夥,真不知你是怕我還是怕你大哥?”

他的表情些局促,像是受到驚吓的小鹿:“随你怎麽說,總之你不許跟過來,聽見沒?”

我有些讨好的說:“好好好,都聽你的,等你洗完了我再去,這總成了?”

此時已聽不見操練場那邊傳來的喊殺時,我獨自回到了住所,只見人也都回來了。妹妹換上了穆凝給她的武服,一面同不解風情的郁展炫耀,一面對着鏡子擺出一些怪異的動作,看着不覺有些好笑。

郁展問我:“殿下剛才去哪兒了?”

我幹咳兩聲,妄想掩飾住心虛:“覺得無聊就四處走了走。”

“最好是這樣。”大概還是被他識破了。

聽妹妹在耳旁聒噪了一陣,又喝了一盞穆央先前送來的桑茶,想着時辰已差不多了,便喚來了貼身侍從。

夜裏湯池外不見有守門的小厮,我便徑自走了進去,聽見裏面有陣陣的水聲,想是來得有些早了,可身上衣服早已褪得一幹二淨,總歸再沒有回去的道理。

輕惦着腳尖向池子靠近,透過重重紗帳,我看見穆央正背對着我靠在池角,想起他之前的千叮萬囑,忽而生出想捉弄他的念頭,這便更加放輕了腳步,神不知鬼不覺的走了過去。

我并非是有夜盲症,只不過屋裏的水氣太重,認錯人也在情理之中。待我察覺到那個背影有可能不是穆央的時候,想要掉頭為時已晚,只見他‘騰’的一下從水裏飛身出來,赤、裸着的精壯身軀如一道閃電向我逼近。

我轉身躲進了紗帳後面,可他還是判斷出了我所在的方位,頃刻後頸就被他扼住了。

穆琛下手的力道頗重,似有想将我脖子扭斷的傾向,他沉着聲問:“什麽人,鬼鬼祟祟的。”

饒是此刻背對着他也不免要覺得尴尬,我幹咳兩聲:“是我……”

感覺到他的手已離開了我的後頸,随之而來的卻是落水聲,待轉過身去的時候只見穆琛人已經在水裏。

在他面前我總歸是有些心虛,于是入了池子也不敢靠得太近,他似乎将我當成了屋裏可有可無的水氣,時而勾起池壁上的酒盞小抿一口,時而閉眼養息。

“王爺的酒,能不能也分我一口?”怎麽說我也是身份高貴的皇子,怎可容忍他人的輕視。

他徐徐的将眼睜開,指了指了手裏的杯子:“只這一個杯子,要怎麽分你一口?”

我向他走去,滿不在乎的說:“本宮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在他看不到的池底,我的雙足狠狠的踩了幾下水。

皇子屏最喜歡的就是強人所難,他越是介意我就越是要做,一手搶過他手裏的酒盞,不由分說的就将剩下的酒喝了。末了倒懸杯子,一滴清洌的酒‘叮咚’一聲落入水中,穆琛的臉色稍有變動,像是在看一個什麽怪物,嘴角有嘲諷的意味。

“殿下總愛如此?”

索性将酒盞拿在了手裏,不以為意的斟滿,不以為意的喝盡,再不以為意的問:“怎麽說?”

他冷笑一聲:“原來強人所難是殿下的喜好,越不該觊觎的越要觊觎。”

“王爺這麽想,想必是對我有什麽誤解。”我轉過頭去,指了指自己的後頸:“看來王爺果真是個記仇的人,先前之舉只不過是本宮的一些小趣味,你明知是我卻還是下了重手。”

忽而他站起身來,半個身子□□在水面:“這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教訓,你要知道……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能由得殿下來觊觎的。”說完便向設有臺階的一角走去。

原來他一早就看出來了。

“可本宮卻覺得,王爺對本宮還是有那麽一點與衆不同的。”

他頓住腳步,一字一句道:“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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