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人間,斬首犯人總歸要挑個午時三刻,可在天庭沒有午時三刻,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什麽時候被拖走。白狼來的時候我正納悶,想着與他的交情并不深,還不到要來探監的程度,正想開口攀個熟絡,他卻将水牢的門給開了。

怎麽就忘了他是寂滅臺的守将呢!

臨走前看了一眼投映的河面上的自己,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先前一時興起将冠簪也給丢了,蓬亂的頭發遮住半張臉,倒還真有幾分死囚的樣子。

若再配一副鐐铐,就真的圓滿了。

以前聽說書先生講宮廷趣聞,少不了會有‘刀下留人’的橋段,不想這事也被我給碰上了。百年未見的太史大人與消失多時的太上老君,兩人皆是一身的道骨仙風,駕着祥雲堪堪而來,将我與白狼攔下後,太上老君便直朝天鐘飛去。

鐘聲足足響了十下,意在召集衆仙并請玉帝出班,當我們到淩霄寶殿的時候,只見衆仙家皆是一副被擾了清夢的神情,不滿的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趁着玉帝沒來之前,司奇施仙術替我将衣服我弄幹,鸾磬則借了我一根玳瑁簪,好讓我将頭發重新梳理一番,用的卻是手。衆仙家見我連這些皮毛的仙術也不會,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總歸是我做什麽也入不得他們的眼。

玉帝也是一副被擾了清夢的神态,皺着眉将我看了又看,已收拾妥帖的我自然是挺直了身板——讓他看過夠。

玉帝半點不提太史當年擅離職守一事,寒暄過幾句之後便問:“仙卿久不回來,今日前來是為何事?”

我暗自咂了咂嘴,明知故問。

太史說:“是為葉掌書一事,他本是我親選之人,如今犯下過錯,自然與小仙脫不了幹系,若是可以,還望天帝将我一并論罪。”

我急忙接言:“太史大人的好意岱書心領了,正所謂一人做事一人當,岱書做錯了事豈有讓連累他人的道理。”

太上老君沖我幹咳兩聲,我識趣的将嘴給閉上了。

玉帝繼續說,自然也是對着太史:“是不是我一日不懲處天命宮的人,仙卿就一日不會回來。”

太史垂下了頭:“小仙不敢。”

“先是平白無故的消失不見,再是自作主張将天命宮交給一個凡夫俗子,朕還真不知有什麽事是仙卿不敢做的。”

太史的頭垂得更低了:“小仙知罪。”

“那仙卿……還打算走嗎?”

太史将頭一擡:“自然要走。”

玉帝勃然大怒:“那你還來做什麽,現在就走,最好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朕的面前。”

聽了半天我可算是明白了,敢情我就是玉帝引太史回天庭的一個餌,他一回來就沒我什麽事兒了。想起先前同衆人訣別的那些話,我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可是話又說回來,若太史鐵了心不來替我求情,那麽玉帝會不會真的将我推下寂滅臺?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還請天帝明示,如何才能饒過葉掌書?”

玉帝的臉色稍平複了一些,斜睨着看他:“朕要你重掌天命宮,并不許再提請辭一事。”

“望天帝恕罪,小仙辦不到。”

“那還有什麽可說的。”随即他大喝一聲:“白狼。”

一旁的白狼即刻回令:“小仙在。”

“将葉岱書押至寂滅臺……”

這時噤聲了許久的太上老君開口道:“且慢。”

他看了一眼太史,又看了一眼玉帝,這才不急不徐道:“依貧道所見,葉掌書做錯事自然要罰,只不過念在其年少無知,略施小懲即可,處以極刑着實過重了些。”接着他又小聲對太史說:“別忘了此次來的目的,先将葉掌書救下再說,餘下的事情再同天帝慢慢商量,總會有個解決的辦法。”

太史有些為難,他看了我一眼,似在心裏拿我同自己的今後雲游生涯做比較。

玉帝見他有些動搖,便乘勝追擊道:“仙卿不如與朕各退一步,如何?”

“望天帝明示,如何各退一步?”

聞言,玉帝露出得逞的表情,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葉掌書所犯之罪也并非小事,不小懲大誡怕難服衆,所以朕打算将他打入風獄,服刑百年,之後讓他繼續輪回轉世,在此期間天命宮還交由仙卿主持,待找到新的接替人選後,仙卿要去往何處朕再不過問。”

一聽見風獄兩字,我便想起曾在地獄看到過的光景,與其要我在那裏服刑百年,不如現在就将我推下寂滅臺。

我同太史說:“岱書承蒙太史錯愛,犯下滔天罪孽,萬死也難辭其咎,還望太史勿再替岱書求情,就讓我從此……”

“住口。”

後面的話生生便玉帝的一聲暴喝打斷,見他這樣,怕是打定了主意要拿我換太史在天庭一百年。我心下忐忑不安,便将希望放在了太史身上,只希望他能一口回絕玉帝。

玉帝追問:“仙卿,可想好了?”

“小仙答應。”

我腳下一軟立時便跌倒在地,太史好心扶了我一把,我不無幽怨的看着他:“天帝說的一百年,是在天界還是在陰間?”

他別過臉去,不忍作答。

接着我便被白狼帶走了,自然是往地府去。

到的時候閻君與判官司都在,白狼将天庭下達的公文交至泱濯手中,他草草的看過一眼,便叫鬼差将我帶走。

他這麽着急大抵是想眼不見為淨,未能見我從此消失想必失望之極,我何曾不想遂了他的願,自此再不出現在他眼前。可當玉帝說要将我打入風獄的時候,我心裏是有一些慶幸的,餘下的一百年有他看着,似乎也沒那麽難熬。

先前那些年蒲葦常會帶着我去地府十層以下走動。那是凡人絕對想象不到描繪不出的煉獄,往往我還未進去就已被裏面傳來的慘叫聲吓得退了回來,在這些叫聲中沒有絕望與恐懼,只有因痛楚而發出的純粹的嘶吼與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我曾在地府見過一個厲鬼,生前他做下過許多滅絕人性的惡事,将患病的老母活活餓死在榻上,欠下賭債後将妻女一并賣入妓院,因未借到錢而将親戚一家四口殺害……行刑前他對于一生所犯之事毫無悔意,人頭落地之時臉上還挂着猙獰的笑,死後被鎖魂鏈帶至地府時,刀山油鍋就擺放在他眼前,仍舊是沒有半個‘悔’字。

直至最後他被帶入地府十二層炎獄,三小時的火刑過後他問自己需要服刑多久,蒲葦告訴他永遠。

直到那一刻他開始才對往昔所的一切做出忏悔,然而為時已晚,陪伴着他的将是無止盡的烈焰焚身,無止盡的疼痛與悔恨。

再向前踏一步,便是通往各個煉獄的臺階,也不知是第幾次站在這裏,只記得第一次走進這個幽深晦暗的場所是與泱濯一道,鬼火被熄滅的時候我趁機偷香,相隔雖遠,卻猶在眼前。

最底下三層的亡靈仍舊愛玩吓唬人的小把戲,如今我已能面不改色的聽之任之。

蒲葦難得跟了過來,我問他是風獄較為可怕還是寒獄較為可怕,他不接言,直到了炎獄他才開口:“無非都是教人體驗疼痛,自然是大同小異的。”

我錯過了行刑的時間,鬼差們已經在卸受刑者手足間的鐵鏈,我看着那幾百個受刑者,各自抽搐着身子擰作一團,散亂的發絲下是一張張形容枯槁的臉,可這表情并非是疼痛過後的扭曲,而是精疲力竭的表現,如經歷過一場龐大的浩劫,皆是坍塌過的痕跡。

鬼差領着我一路往裏走,大抵是要先給我分派牢房,我細細打量并詢問起這個要陪我渡過一百年歲月的風獄——

行刑大殿上有數百個風口,每個風口前都設立着帶有鎖鏈的刑樁,我從蒲葦口中得知,這些風口每二十四個時辰開啓一次,每次持續三個時辰,在這之前鬼差們就會将要受刑者铐在刑樁上,風何時停刑何時止。

風獄的牢房同天河的水牢有不小的區別,一人一間隐蔽性也極強,像是要斷絕掉相互攀談的機會。四面都是密不透風的牆,僅能透過栅欄式的牢門看到外頭,像我這種不堪被冷落的性子,若對面住的是一個啞巴,那麽接下來的一百年着實比極刑還要恐怖。

牢房裏有一張石榻,再有一套石桌石凳,多餘的陳設一件也沒有,似在刻意提醒犯人只需要靜靜等待服刑,多餘的事想也別想,我苦笑一聲随即躺上了石榻,對着牢房外的蒲葦說:“多事的太史,何不遂了我的願,非得讓我受這種罪。”

蒲葦安撫道:“你放心,我一有空就會來看你的,若是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但凡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都給你弄來。”

我借機獅子大開口:“這樣吧,你先去孟婆那裏讨幾壇喪魂,我先喝着,接着再備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筆要狼毫筆,最好是象牙杆的,墨錠的話還需跑一趟洛河城,我用慣了‘染翰坊’裏的用別的都不行,哦對了,你得去天命宮将我的紅絲硯臺拿來,別放在那裏被誰不小心弄碎喽,那可是我滿弱冠時老師送的……”

蒲葦靜靜的站在那裏,聽得無比認真,我前前後後将能想到的都說了一遍,末了問他:“可記全了?”

他眼珠一轉:“你等等,等我拿了紙筆來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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