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蒲葦接連着跑了好幾趟,将最快能弄到手的東西送了過來,孟婆一如既往的慷慨,送來了足足九壇喪魂,我心裏有些疑惑,便咕哝了一聲:“怎麽也不湊個整數?”

蒲葦幹咳兩聲,有掩飾其心虛的嫌疑,我狐疑的看着他:“是不是你私吞了一壇?”

他低頭不語,這便更加證實了我心裏的猜測。

在我的再三逼問下,他終于打算招了,指了指隔壁:“那裏面住的,是西海三太子洌羅,我路過的時候正好被他撞見,非得讓我留下一壇。”

我心下有些不樂意:“你倒是會借花獻佛,若他說全要呢,你是不是也照給不誤?”

“哪兒能啊,他牢裏的東西并不少,無非就是想嘗嘗鮮,他既開了口也沒有不給的道理,反正有這麽多也不差那一壇半壇的,你說是不是?”

經他這麽一說我就更疑惑了:“一個西海三太子,也犯得着這麽優待?你們是不是收他什麽好處了?”

“倒沒收他什麽好處,只不過自他關進風獄後,西海龍王便三不五時往地府送東西,不止是我,就連鬼差們身上的那些袍子,也是用他們銀龍一族的龍鱗制成……”

我将他的話打斷:“你們這是受賄,閻君他也不管管。”

蒲葦滿不在乎的說:“冥主一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忍見西海龍王一把年紀了還為兒子四處奔波,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再者鬼差們也确實需要那些東西,凡間辦差少不了會遇見一些難纏的歷鬼,有了那袍子也能少受些傷。”

他又說:“別看冥主平時冷冰冰的,可待手下的那些鬼差卻好得沒話說,西海龍王也給了他一件,可最後卻叫他送了人,若是穿上那個,先前也就不會受那麽重的傷了。”

我長籲一氣,有說不出的惆悵,似乎只要一提起他心裏就不會有平靜的時候。他是怎樣的人我又怎會不知道,眼裏從沒有自己,凡事都想着別人。

蒲葦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見我有些不怎麽理睬便識趣的走了,我徑自開了一壇酒,對着壇口就喝了起來。

一醉醒來的時候正聽見牢房被打開的響聲,受刑者陸續被鬼差們帶了出去,我與洌羅是同時被押解到風口處的,見他一臉醉意,想必一整壇喪魂都已進了他的肚。

将受刑者一個個分別铐上刑樁費了功夫,輪到我已是最後一個,鬼差前腳離開,我便聽見風聲由遠至近逐漸向我逼近,與此同時,我看見左右的兩個受刑者眼中有了巨大的波動,接着所有的受刑者一齊掙紮嘶吼,幾百具鐐铐被瘋狂的扯動,發出淩亂而刺耳的聲響。

看着那一張張猙獰而扭曲的臉,我幾乎能夠預測到自己即将要面對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這種感覺,當風迎面撲來時我感覺體內像是瞬間蹿進了無數把鋒利的尖刀,并帶着沁骨的寒意游走在皮肉與血液之中,我幾乎能聽見刀尖劃開皮肉、利刃撞擊到骨骼的聲音……

我想要将眼合上,可始終有什麽東西逼迫我強睜開雙眼,最令我詫異與恐懼的并非是這種無法描繪的痛楚,明明感覺自己已被千刀萬剮,可身上的衣袍仍舊完好無損的随風鼓動,身上連一道傷口都沒有。

這一刻我已經同衆人一樣,被疼痛折磨到不由自主的發出凄厲而抵死的嘶吼聲,我甚至無法清晰的說出那句‘我後悔了’,即便這四個字已在腦中瘋狂的回轉了千萬遍。

三個時辰尤為漫長,風聲似乎永遠沒有停止的那刻,即使已經精疲力竭即使喉嚨再發不出半絲聲響,可那帶着無數把刀刃的寒風始終無間歇的迎面撲來,疼痛層層疊加,就連麻木都是一種奢望。

所謂的極刑,也差不就是這樣了。

風口終于還是關閉了,鐐铐被解下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惡疾纏身多年終得以超脫的病患,體內的痛楚漸漸平息下去,随之而來的卻是陣陣寒意。當被凍住的骨骼漸漸舒展開時,我不由自主的抱緊了身體。

此時的我,同我剛進到風獄時見到的他們并無區別。

回到牢房以後,體內的寒意與痛楚漸漸平複下來,可烙在記憶裏的卻在回環掩映,間隔不斷。我不禁想到泱濯也曾與我感受過同樣的痛楚,不同的是他的百日已過去,而我的一百年卻才剛剛開始。

蒲葦不無擔憂的看着我:“你還好吧?”

我慘然一笑,滿臉凄惘的看着他,卻不知該說什麽。

獄中分不清白天與黑夜,或者說地府是沒有白天的,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聽見牢房再次被打開的聲響,我才知又過去了二十個時辰。

在風口再次被開啓前,我無數次問自己,若是能回到過去我是否還會這麽做,是否不該去戳破那些未解之迷,僅僅懷揣一顆樂享安逸的心就此走下去。

就那樣不偏不移的走向終點,在無數次的輪回中做無數個不同的人,或談琴棋書畫詩酒花,或談柴米油鹽醬醋茶……

刑罰雖是千篇一律,可每次所感受到的痛楚都不太一樣,以致于我每次都要抵死叫喊,非要将喉嚨撕破,非要用盡所有力氣将鐐铐拉扯得撞擊出一道道火花。

好像是第四次,也許才第三次,當那道被冥火簇擁着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那足以将我撕碎的痛楚被隔絕開來。他背對着風口與我四目相對,面無表情到似感覺不到任何痛楚。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狼狽到無以複加,我不大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于是極力想做出輕松的樣子,屢試幾次皆是徒勞。

恨我的人是他,此刻為我擋住風口的也是他,矛盾的舉動令人費解。我想從他的眼神裏面獲取一只半解,怎樣眼底的色彩也是複雜的,令我難以讀懂。

耳旁充斥着受刑者徒勞無功的掙紮與喊叫,将我用盡全力說出的話湮滅掉,泱濯搖了搖頭,像是對我又像是對一旁欲上前來拉他的鬼差。

直後風口關閉,他也沒回答我。

他跟着我進了牢房,足下的冥火給狹小的空間增添了一些光亮,我想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替我受刑,或者……為什麽這個時候才出現。

視線交疊在一起,各自沉默不語,似在打一場無聲的戰争,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最後還是我敗下陣來:“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不接言,徑自走到我跟前,用不容反抗的命令口吻說道:“把衣服脫了。”

這無疑是平地驚雷的一句話,我怔住在原地,不可思的議的看着他,并且往後退了幾步。

我将他與我的距離拉到最大的範圍,接着便毫無底氣的說:“這可是牢房。”

他也不急着上前,只是重複剛才的話:“把衣服脫了。”

“憑什麽你讓我脫我就得脫?”

“你到底脫還是不脫。”

我咬着牙,盯着他道:“不——脫。”

興許是見我态度堅決,他便打算自己動手,三步并成兩步走到我的面前,眼神仍舊平靜,我則是退到不能再退自然無處可躲,後背抵上牆壁成了他的籠中之鳥。

毫無預兆的他開始扯我的衣服,下手極為粗暴,在他面前我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三兩下就已被撕扯得衣衫不整,一時情急,我口不擇言道:“泱濯你個混蛋欺人太甚,凡事講求個你情我願,有你這麽強來的嗎,你給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喊了。”

‘撕拉’一聲,衣服被一分為二,在肌膚與空氣親密接觸到的那一刻,我冷得打了個寒顫。

可能是覺得再掙紮也無濟于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可能是憤怒将僅存的一點理智淹沒,使得我比他還要瘋狂;也可能是拉扯間我的身體已背離我的初心,被感官所驅逐;總之局面轉變成我與他互相撕扯,瘋狂之态不亞于那日在祭臺前。

我咬上他的喉結,原本攥着他衣襟的手漸漸松開,接着我便攀上了他的脖頸,将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已寸縷不挂他還的衣服卻還紋絲不動。

身體裏的欲望如同驟然點着的幹柴,瞬間将我的理智淹沒,可就在這把火燒至最旺的時候,他猛的一把将我推開,冰冷的眼神提醒着我方才那刻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的視線停留在我左胸口的胎記上,那是穆央親手留下的,過去了五百年它還是如染了血一般,此刻随着我劇烈起伏的胸口時而綻放時而收擾,像是注進了生命一般。

我凄然一笑,并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怎麽,是不是想到穆央了?看見它是不是恨不得殺了我?”

他舉起右手,已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我惡狠狠的看着他:“你來啊,将它挖出來扔了喂狗,殺了我啊,來啊……”

可就在我做好準備要承受剜心之痛的時候,他高舉的右手閃現出一道金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是一件金色的袍子。

由最開始的驚愕到情不自禁,再由情不自禁轉化為被拒的挫敗,最後才是此刻的茫然。我茫然的看着他抖開長袍,看着他沉默不語的為我穿上,再是極盡溫柔的為我撥開礙事的頭發,覆滿厚繭的手不經意摩擦到我的脖頸,如狂風過境後的安撫,将一陣陣浪潮輕而易舉的擊退。

我問他:“這是什麽?”

緊張的氣氛蕩然無存,空氣裏充斥着詭異的溫情,他垂着頭,一絲不茍的為我系好腰縧,動作輕柔至極,使我不禁覺得之前那個蠻橫粗暴的人不是他。

他自顧自的将一切做完,整個過程都是一言不發的,接着便轉身而去。

推開牢門後頓住片刻,他頭也不回的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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