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再次行刑的時候鎖在我旁邊的是洌羅,他一見我就問:“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兒來的?”
我想着應該是他覺得這衣服好看,于是就照實說了。
他啧啧兩聲,一臉的意味深長。
風口啓動前,一貫上演了先前的戲碼,幾百個受刑者同一時刻拼着命嘶吼,震得人頭皮發麻。我還未感受到疼痛就止不住顫抖起來,洌羅卻鎮定得多,冷冷的掃了一眼他旁邊的人,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我卻沒有他那麽淡然,将身子盡可能縮擰到一起,做着徒勞的盾護。
“诶诶……你都穿上這個了,還抖個什麽勁?”
我一臉疑惑的看着他:“我穿什麽了?”
他揶揄道:“喲,想不到閻王爺竟還是個做好不事不留名的主兒。”
我欲開口問他時,地獄最深處的風帶着千軍萬馬的聲勢洶湧而來,我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等着痛楚降臨。
那些帶着利刃與冰霜的惡風迎面撲來,卻沒有感受到料想之中的疼痛與寒意,我緩緩将眼睜開,看到了還是先前的那副景象,耳邊是夾雜着風聲與叫聲。這時,洌羅的聲音清晰無比的傳了過來:“我說你和他究竟是什麽關系,犯得着他為你這麽費盡心力的?”
身上的衣服亮起陣陣的金光,無形的風在這金光下廢然而返,未曾傷到我半分。
此時我已有些明白,便忙扭過頭去問洌羅:“我身上的衣服,有什麽玄機?”
洌羅穿的是一身白袍,泛着比金色略遜一籌的銀光,他似有些不滿我的懵懂,一臉鄙夷的說:“你身上穿的衣服,乃是用金龍一族的龍鱗制成,要知道這金鱗可比我們銀鱗要堅固得多,別說這小小的獄風奈它不何,哪怕是扔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也燒它不化。”
見我已全然呆愣住,他又說:“現今在天界能見到的金龍無非是三太子和玉帝,我料想他泱濯也沒那個膽去撥玉帝的龍鱗,估摸着是三太子遭了他的毒手。”
我滿心茫然,他何致于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洌羅仍舊自顧自的說:“我就想不通了,他怎麽就老愛同我們龍族作對,先是找茬放我的龍血,損了我幾百年的修為,如今又為了你去得罪金龍,真是夠能折騰的。”
“诶……我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和他究竟什麽關系?”
我一臉凄惶的看着他:“我害死了他妹妹,又讓他的弟弟魂飛魄散,你說……我和他是什麽關系?”
他張大了嘴,一臉驚愕。
回到牢房後我略小憩了片刻,醒來後便思量着要如何将這衣服還回去,奈何來時一身多餘的衣服也沒帶,也沒法将它換下。
總不能光着身子去受刑吧!
隔壁的洌羅已敲了好半天的牆,并不停追問我與泱濯的事,在我拒不理睬的回應下,終于還是消停了下來。
地府的鬼差果然如蒲葦說的一樣,對于這個西海三太子是能優待就優待,他說要換牢房也立馬的給他換了,并且是換到我的對面。
隔着牢門,他一臉興奮的朝我揮手,我被他纏得沒了法子,便沒好氣問:“你就那麽好奇?”
他忙不疊的點頭。
我将背影留給他:“那你就慢慢好奇吧!”
洌羅的求知欲并非是锲而不舍的,問了幾天見實在撬不開我的嘴便消停了。可漫長的牢中生涯總得需要什麽來打發,隔着兩道牢門,他開始與我推心置腹,先細說起泱濯當年是如何放他血的——
“就沒見過他這麽求人的,要小爺的龍血還擺起一副死人臉,即便是先禮後兵那也有個禮在前頭,他倒好,二話不說就将小爺給捆了,扛着從東頭飛到西頭,再從西頭飛到南頭,足足放了我四次血才肯罷休。”
說着他舉了舉自己的手腕,指着那幾道已看不太清的印子說:“看到沒,小爺的一世英明就毀在這幾道疤上了,我父親得知此事後,不僅不心疼反倒罵我沒用,說我堂堂銀龍後裔,竟被一凡夫俗子任意擺弄。”
我苦笑一聲:“他泱濯哪能是凡夫俗子,他可是幾百年前活埋了尤國四十萬人馬,鬼見了都要發愁的修羅,若不然也當不了這地府的閻王。”
隔着牢門,我與他各自盤腿而坐,他一拳砸上門柱:“就是這麽說啊,四海裏那麽多銀龍他偏偏盯上了我,只能算我倒黴呗!”
“嘶……”忽而他摸着下臉,一臉神秘的問:“你說這尤國得是與他有多大的仇,才能招得他下這麽狠的手,那可是四十萬人啊,光是挖坑都得活活将人累死。”
我往後一躺:“你問我,我問誰去?”
心底卻是風起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泱濯來的時候我正在與洌羅推杯換盞,說的卻是我先前在人間的風流韻事,他喚來鬼差将牢門打開,硬生生将美好的氣氛破壞殆盡。
洌羅隔着牢門對泱濯吼道:“我說你個閻王爺沒事老往牢裏鑽幹嗎,要是喜歡這裏索性同小爺換喽,既遂了你近水樓臺的願,又稱了小爺的,何樂而不為……”
泱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怎麽,你是想換牢房?”
洌羅立時将嘴捂住,拎着酒壇閃進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說起泱濯最不讨人喜歡的地方,就是他的沉默寡言,來了之後是一如既往的相對無言,他自顧自在桌前坐下,弄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良久之後,他說:“出去走走。”
若是我理解得沒錯,他的意思應該是叫我同他出去走走,可我如今是囚犯,誰見過囚犯在服刑期間能四處走動的,于是我說:“岱書如今可是戴罪之身,閻君就別說笑了。”
他發問似的看着我:“去,還是不去?”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一咬牙:“去。”
對面的洌羅時刻注意着這邊的一舉一支,見我跟着他出來,便敲打着牢門問:“你們這是要出去?”
我點點頭。
他央求道:“能不能也帶上我?”
我指了指泱濯:“你問他。”
前面的泱濯似什麽也沒聽見,只自顧自的往前走,我愛莫能助的看了一眼洌羅,接着便跟上了他的腳步。
身後響起洌羅徒勞的掙紮:“好你個泱濯,等小爺出去了定要向玉帝告你個徇私枉法,你濫用死刑,你草菅人命,你殘害忠良,你棄我于不顧……”
古語雲:不讀書丢死人。
七界之內但凡是由天庭掌管的有司衙門,都會有特派的官差監督執政,地府自然也不外如是。兩名看守風獄的仙差見我也跟了出來,自然不會視而不見,他們将泱濯攔住,指了指我道:“冥主,這是何意?”
他面不改色:“葉掌書先前的公務尚未交托完畢,以致于地府諸多事宜停滞,待他交托完了,我自然會将他帶回。”
能将謊撒得這麽冠冕堂皇的,泱濯他當屬第一。
兩個仙差面面相觑,似有些為難,可見他一臉義正詞嚴又不好再問什麽,只叫他在下次受刑前将我帶回,若誤了時辰他們還是要照例向天庭回報的。
出了風獄,我止不住的笑了起來,他皺着眉看我:“笑夠了?”
我笑着說:“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他冷冷的丢下兩個字——人間。
跟着他一路上到地府正殿,正坐堂的蒲葦一見我便迎了上來,問我怎麽就出來了,我指了指正朝殿外走去的人,一本正經道:“尚有公務未交托完畢,岱書就先行告辭了。”
說完我便笑着揚長而去,留下摸不着頭腦的判官在原地瞎想。
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腳步,走到冥河前,我指了指身上的金光閃閃的長袍:“能不能容我換身衣服再走,穿成這樣去人間太引人注目了。”
其實我是覺得有些丢人。
聽我說完,他的眼裏透露出些許的鄙夷,随即一揚手,便将我身上的衣服化成了黑色。我既尴尬亦羞愧的幹笑兩聲,自覺當了快一百年的神仙,竟連這種最基本的障眼術都不會。
我得寸進尺的說:“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煙青色。”
他理也不理,徑自下了冥河。
到了人間才知又逢元宵佳節,又趕上剛過掌燈時分,洛河城裏的人有傾巢而出的趨勢。我與他走在燈火通明的主道上,時而被擁擠的人潮沖散,每當我準備尋他的時候,就會看見他站在人群當中最為顯眼的位置,一身黑衣再融不進夜色之中。
街邊小販不時的将我拉住,興許是見我生得風流,便不停向我推薦珠花胭脂之類能讨女兒歡心的東西,泱濯有時會停在一旁聽我同小販胡扯,若是耽擱的久了,便要清清嗓子示意該走了。我本就無心買這些,無非是在地府憋悶了太久,想說些帶點人氣兒的話,所以一整趟下來什麽也沒買。
而今夜,賣得最好的自然當屬天燈。
人們似乎總願意将心思花在這種小情調上,往年那種單調而乏味的樣式已沒幾個人在賣,街面上湧現出描繪着各式圖案的天燈。有滲着綿綿情意的鴛鴦戲水圖,朱筆大書‘共結連理’四字;有畫着才子佳人的,含羞帶怯的俏佳人與翩翩俊公子總歸最讨人年輕人的喜歡;也有畫着慈母孝子圖的,一旁書幾句孝經,用來寄思亡人最為合适……
人們應着景挑選出最适合的式樣,紛紛寫上幾句最能表達心意的句着,拎着燈挂着笑往洛河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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