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涼州。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落下,雪色無邊無垠,天與地的界限不甚分明。大雪已經下了三日有餘,雪落之勢稍緩,兩列黑甲士兵自燕王府踏出,數百人的隊伍安靜肅穆動作迅捷,這是燕王親衛。

北風呼嘯着穿街而過,卷起地面上的積雪,又洋洋灑灑落在衆人身上,白色的熱氣自口鼻而出,倏忽便散去了。

為首之人騎着一人高的駿馬,一手提缰一手執鞭,行止間黑色大氅不斷揚起,雪白的粒子順着光潔的皮毛滑落,悄然無聲。

一聲長唳劃破寂靜天空,蒼鷹在王府上空盤旋片刻,俯沖而下,謝淳擡手,蒼鷹便穩穩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解下鷹爪上的竹筒,取出內裏的卷紙,指尖微動,卷紙便被展開,只見那皺巴巴的紙片上寫着四個字:紫薇星動。

字跡缭亂,可見其匆忙,謝淳眉心擰起,皇帝出事了?那阿和……

謝淳提着缰繩欲轉方向,胯/下駿馬在原地踏着蹄子表達不滿,這馬通體烏黑無一絲雜毛,唯有四蹄雪白,宛若烏雲踏雪,是謝淳兩年前得的寶馬,極通人性。

它在府中關了三日有餘,今日終于能出門,還沒跑開就又要回去,它自然不情願。

謝淳拍了拍它的脖子,喚一聲:“黑棋。”

它這才噴出一口氣不情不願地轉過方向。

今日出行是為清雪,他在與不在問題不大,趙誠帶着人繼續前行,謝淳回府便徑直入了書房。

邊關苦寒,即便是燕王府,也不過是建得大氣舒朗,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回環曲折,房中陳設更是簡樸,整間書房找不出個像樣的擺件,也就是書案上未做完畫有看着幾分精致。

畫上的人,只看背影便知是個難得的美人。

慕家多美人,不論男女,個個生得一副好皮囊,當今貴妃便是慕家之人。

宣和今年十八,他母親是貴妃胞妹,容貌又肖母,想來是比年少時更好看了。

燕王出府不過片刻又折返,自然有人去通知軍師,孔明搖着羽毛扇趕到書房,發現王爺又在看畫。

他正欲行禮提醒謝淳,謝淳就從畫中擡頭,示意他看筆山下的紙片。

孔明看着閑置在旁的紙鎮搖搖頭,撚起紙片掃了一眼,表情便凝重起來了。

“王爺的意思是?”

“本王若回京……子善以為,可行否?”

孔明斟酌片刻:“王爺眼下羽翼未豐,京城不比涼州,多方勢力交錯,何況如今形勢未明,此時回京不是明智之舉。”

謝淳轉了轉手上的虎骨扳指,他在涼州六年,從一開始無人看好到現在人人尊一聲燕王,而一旦回京,光是親王,頭上便還壓着五個,現在回去,确實不是明智之舉。

但他仍舊他搖頭道:“我可以在涼州明哲保身,阿和失了倚仗卻無處可躲。”

孔明無言,他們都知道王爺有個心心念念的弟弟,時不時就要收些稀奇玩意兒備着,連黑棋的名字也和他有關。

雖然王爺從來沒說過是誰,但這麽多年了,他們也能猜到這位弟弟大約就是那位名滿京城的貴公子,不是皇子卻被封了郡王的沈宣和。

沈宣和不知道幾千裏外還有人在記挂自己,皇帝昏迷多日,遲遲不醒,太醫束手無策,前朝後宮亂象漸生,無數人盯着他。

和諸位皇子不同,沈家和慕家都靠不住,他唯一的倚仗就是皇帝,他的狀況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皇帝的狀況,大部分人得不到确切消息就自然而然地觀望起他的态度來。

真正的執子之人不會這麽快下手,前來試探的多半是些不入流的玩意,盡使些不入流的手段。

這邊兩個潑皮在摘星樓前賴着說吃壞了肚子,那邊錦繡坊門外聚着幾個裁縫說短了布料,到了雲香閣又是換湯不換藥的套路說香料以次充好……

這些事甚至不需要宣和出面,幾個大掌櫃商量着就把事辦妥了,只是生意多少有了些影響。

宣和瞧不上這幾個錢,現在少的,将來他會連本帶利收回來。但此時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一步也不能退,一旦露怯,那些人只會更猖狂。

這兩年他做的幾乎是壟斷的生意,背靠大樹的一切都好,如今風起樹影搖,就有人想來分一杯羹了。

就像是聞着猛虎血腥味聚集而來的豺狼,猛虎強時,一切安好,一旦受了傷流了血它們便撲上來分食。

派去接裘老的人已經兩天沒有傳回來消息,昨日宣和夢見那老大夫死在馬車上,雙眼瞪圓質問他為什麽要害他。

宣和醒來不放心又派出去五十名親衛。

按制郡王親衛最多可以有兩千,親王三千,但那是戰時,如今四海升平,若沒有皇帝特許,郡王府的親衛是兩百人。

太平年月,也沒什麽成氣候的山賊,他王府四分之一的親衛放哪都夠了,況且為了行事隐蔽,就算有人要半途截殺也不會派太多人。

又等了兩日,這天傍晚,王府親衛終于護着裘老回來了,宣和松了口氣。

林安帶着回來複命的人請罪,人是他點齊了派出去的,路上卻出了意外,若不是主子另派了五十名親衛,裘老此時怕是兇多吉少。

一路上他們遭遇了兩次襲擊,第一次只有六人,林安派去的人足以應付,第二次來了十四人,個個都不容小觑。

宣和坐在上首聽堂下之人彙報,說話的人胳膊上纏着繃帶咬牙切齒道:“第二波人來時并未遮掩行蹤,上來便殺,咱們折了三個弟兄……好在王爺料事如神派了親衛前來接應。”

他的傷口已經處理過,身上仍舊有濃重的血腥氣,宣和聞不慣,他沒有表現出來,只讓林安好生安置他們,又召來親衛,帶人出去的是副統領錢毅。

他說話就專業多了:“武器,屍體都沒有特殊的标識,看不出什麽。我等到時他們也不撤退,反而愈發兇狠,像是世家大族豢養的死士。”

“屍體帶回來了?”

“屬下擔心路上有人伏擊,因而不敢叫弟兄們分散,行路不便只帶回來兩具。”

宣和點點頭:“帶上人證物證,明日随本王到順天府報案。”

京中水夠渾了,那就再亂一點吧,正好也讓那些試探他的人瞧瞧他的态度。

順天府尹陳大人一大早就聽說寶郡王在外擊鼓鳴冤,頭都大了,這祖宗來幹什麽。

陳大人今年才上任,據說他的上一任王大人離職時很是慶賀了一番,只因這寶郡王剛出宮時為了整治京中纨绔三不五時便要壓着人來報案。

王大人苦不堪言,沈宣和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纨绔,卻不許別人行惡欺負弱小,他有陛下護着自然無所畏懼,可被他壓着來的也不是王大人能開罪的。

可憐那王大人本是個再油滑不過的,被他折磨了一年之後竟欣然去了禦史臺上任。

京中惡少也怕了這魔王,行事收斂許多,陳大人接手順天府時輕松不少,但這不代表他歡迎沈宣和。

陳大人親自出來迎接,向宣和行禮,宣和十分客氣地沖他拱手:“叨擾王大人了。”

陳大人忙道不敢。

宣和今日穿着便服來的,紅底繡金紋的外袍罩在身上,愈發襯得他唇紅齒白,張揚明豔得叫人不敢直視,京城第一美人名不虛傳。

大雍第一美人自然是慕貴妃,京城第一卻是宣和,貴妃畢竟常年在深宮之中,見過她的人不多,宣和就不一樣了,整日招搖過市,京中沒見過他的才是少數。

他又是這般風姿綽約叫人見之難忘。

大雍民風開放,不少姑娘都對他芳心暗許,揚言非他不嫁,傾慕他的男子也不少,只是宣和向來潔身自好,花葉兩不沾。

為表光明正大,大雍律法明文規定,官府審理案情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是允許百姓圍觀的,陳大人征詢宣和的意思,他若是不願意,那就是特殊情況,交由刑部複核時也說得過去。

宣和表示無妨:“距京城不過百裏,天子腳下,竟有人行如此惡事,王大人……”

陳大人終于忍不住糾正:“卑職姓陳。”

宣和頓了頓,面不改色繼續說:“還望陳大人秉公執法,一切按律行事。”

陳大人只以為他又綁了哪家纨绔來,自然說好,卻不想上堂甫一落座宣和就叫人擡上來兩具屍體。

此時大家口耳相傳,堂外已聚了不少人,其中還有帶着面紗的姑娘。

宣和看向堂外溫聲細語:“姑娘們快回吧,莫要髒了眼。”

他溫柔款款的勸阻惹來一陣騷動,事關人命,宣和一勸,這些未出閣的姑娘小姐就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又将注意力放回堂上,示意仵作可以開始驗屍了。

陳大人沒有當堂宣判,他一臉凝重地說線索不足還需調查,宣和也沒指望他能查出什麽,當下告辭回府。

裘老路上受驚還在休息,宣和體諒他年歲不小便獨自進宮去了。

養心殿仍舊進不去,他去了後宮。

貴妃受寵卻從不張揚,如今皇帝昏迷,她更不欲生事,極少踏出宮門,養心殿也不過是一開始去了兩回。

後宮不止她一人,寧壽宮裏還有周太後虎視眈眈,比起宣和,她的處境更為艱難。

好在金印在貴妃手中,太後也只能以為陛下祈福為由讓後宮妃嫔一起到寧壽宮抄經禮佛。

宣和到時,貴妃剛從寧壽宮回來,此時卸了妝發,宮女在給她按手。

她見了宣和便揮退了下人,笑着将宣和招到身邊,扶着他的肩端詳一番,而後得出結論:“瘦了。”

她年近四十,卻肌膚瑩潤堪比二八少女,只是如今眉間籠着一抹愁緒,叫人看了便想替她解憂。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待陛下醒了……”她撫摸宣和鬓發,沒有再說下去。

宣和笑笑,臉頰輕輕蹭過她的手:“誰讓大美人蹙眉了?”不待貴妃反應,他又說:“我請了個大夫回來,陛下很快就能醒了。”

“長大了。”

陛下曾說貴妃展顏一笑,世間便再無顏色,饒是宣和自小看到大,一時間也看得癡了。

半晌才回神,他小聲道:“如今爹爹不在,我護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我又來修文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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