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宣和見了陳大人出來,依舊坐在椅子上沒動彈,冬天的太陽着實舒服,曬得人沒了骨頭。
陳大人聽人來報寶郡王來了其實是有幾分心虛的,生怕他問起上次的事,那兩具屍體,他還沒查明白。
宣和卻并不為難他,那情況一看就知道是哪家養的死士,別說查不出來,就是能查,他多半也不敢貿然行動。
當今聖上大力提拔科舉出生的官員,如今朝上士族與清流之間泾渭分明,陳大人卻是科舉出身的沒落士族,這水不好蹚。
陳大人覺得這祖宗忒能折騰人,明日就是停筆放假的時候,他非掐着今天來。一邊腹诽,臉上卻還要擠出笑向外走去,只是見了宣和便徹底沒了脾氣,無他,宣和實在生的好看,穿着一身紅衣坐在太陽底下的樣子十分讨喜。
他家中幼子和宣和一個年紀,整日招貓逗狗,闖禍見了老子也不知道怕,嬉皮笑臉地糊弄過去,要說起來寶郡王同他那個孽子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看着卻只覺得天真可愛,見多了寶郡王,陳大人請家法的時候都沒有那麽下不去手了。
不愧是靠着陛下寵愛封王的人。
宣和是壓着人來的,也不知他做了什麽這些人明明沒有被捆也沒堵嘴,卻沒有一個趁機生亂,連吱聲都不敢。
陳大人大致猜到了宣和的來意,無非就是将人暫時收監,等待開庭,至于什麽時候開庭,要看這位爺什麽時候想起他們。
這是地方衙門最常見的折騰人的辦法。
宣和卻說:“又來叨擾陳大人了。”
他揚揚下巴虛指那些跟鹌鹑似的縮在一起的人群,他們原本都在看着這邊,一接觸到宣和的目光又都忙不疊地移開視線,宣和嗤笑:“這些人在我家鋪子前鬧事,影響生意,勞煩陳大人好好審一審。”
大雍的商業發達,相關律法完善,用不正當手段進行商業競争的如果查實,原告是可以索賠的。
這也不算是什麽大罪,江南一帶哪個衙門一年不接上那麽幾十起?只要原告同意,可以私下調節,但宣和明擺着是要送他們進去漲漲記性。
知道了他的意思,陳大人也不廢話,立刻升堂審理,宣和鋪子上幾位掌櫃都在,還帶來了過往的賬冊與他們鬧事之後的賬冊作對比。陳大人一邊咋舌宣和這生財之道一邊給他們定了羁押期限,最短的半個月,最長的三個月。
他開始審理案子宣和就叫人把椅子搬進了大門,在公堂與大門的天井裏坐着繼續曬太陽。
大雍律法之中還有一個“贖罪”條款,這類短時羁押可以用徭役或者罰款抵消,一個人一個月一到兩貫錢。
各級府衙也很樂意罪犯以這樣的方式抵罪,有些地方甚至不會給人選擇的權利,強行要人服徭役。畢竟大部分人關在牢裏還要管飯,放出去就是個壯勞力。
偏偏明日就要封筆,到時候順天府大門關門,他們想“贖罪”都無處可去,今天進去了這年就得在裏頭過。
審了一下午的案子,順天府大牢多了将近二十人,再看看公堂外,宣和已經歪着腦袋昏昏欲睡,身上不知何時蓋上了鬥篷。
陳大人走到近前時,宣和自己醒了,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眼角滲出一滴淚,他随手一抹起身告辭。
林安上前來替他系上鬥篷,陳大人有些為難:“眼看就要封筆了,冬日寒涼,在獄中待久了怕是不好。”
寒冬臘月的,大牢裏又陰冷,即便不上刑,這麽關上十天半個月也吃不消啊。
真出了人命,那就是他的問題了。
宣和笑眯眯地拍拍陳大人的肩:“大人放心,本王自會派人為他們添衣送食,定然不會叫大人為難。都是我大雍的百姓,在裏頭,也該過個好年才是。”
宣和這麽說着,心中卻想到大理寺的大牢裏還關着一位,說起來他和那位還算是有點淵源,得想個法子把人弄出來才好。
宣和願意配合,陳大人松了口氣。順天府尹,正三品大員,說出去好聽,但放在京城實在算不上什麽,審個案子審着審着,不是這個學生就是那個親家,多方拉鋸牽扯得多了說不得還要交到禦史臺大理寺。
因而歷來做這順天府尹的大多處事圓滑,他也不例外,只是他的圓滑是有底線的,這個底線就是陛下。
為人臣子自然要與君分憂,陳大人正義凜然地想,陛下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明日就是小年,衙門都要封筆,許多鋪子也關了門,宣和卻反其道而行之,給店鋪夥計們開幾倍的“加班工資”,年裏也每日營業,關門比平時早一些。
到了初其他店鋪陸陸續續開始營業時他反倒關門給大家放年假,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
除了這“加班工資”,宣和還搗鼓出了個“年終獎”,京中的鋪子年年都是他這個大老板親自去發。
宣和坐在滿車的金銀中聽宋錢彙報這兩年的情況——他被宣和派去江南兩年有餘,如今生意走上正軌他才回來複命。
宣和心不在焉地聽他誇自己,莫名有些羞恥,什麽連鎖店廣告的,随便來個現代人都知道,自己先前沒有确切記憶,總是不經意間想到些金點子,看誰都像是垃圾,自覺是個商業天才,于是做起了生意。
宋錢就是就是他盤下的第一家店鋪的賣主,跟在他身邊四年了。
他們坐在馬車裏一家一家發紅包,鋪子裏會準備年貨,宣和并不過問,他就是來送錢的。
大雍的流通貨幣以銅錢為主,對于普通人家而言,用銀子的時候不多,黃金就更別說了,偏僻些的地方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上。
京城自然不至于如此,但宣和上來就是真金白銀,不說別的,視覺沖擊力是很大的。
最低等的夥計也能拿到五兩銀子,幾位掌櫃拿的都是金子。
四個市集上都有他的鋪子,前頭有人通知,他走到哪都有掌櫃帶着夥計們出來給他這個大老板拜年,順便狠狠吹捧一通,周圍還聚着看熱鬧的人。
他們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一個個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話一籮筐一籮筐地說,誇得那叫一個真心實意!
宣和一開始有些不習慣,不知道前幾年自己怎麽過來的,過了幾家店鋪就麻木了。
就當他們吹的不是自己吧,這樣想着,宣和自在許多,直到他到了摘星樓——京城最大的酒樓,高三層,達官貴人們最愛的聚餐之所。
馬車行至摘星樓下,宣和就有種不好的預感,如果他沒記錯,摘星這名字是他取的,至于出處……
宣和走下馬車擡眼一看,果然看見摘星樓的大門上挂着木刻的楹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沈宣和:……
這對聯作為對聯實在不合格,但它作為一首詩,從三年前摘星樓落成沈宣和站在樓頂随口吟出時已經被無數人奉為經典。
時至今日,還總有人慕名前來摘星樓,上了三樓之後無比陶醉地吟一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因而這詩句硬是被挂在了門上。
所幸摘星樓內的夥計和別處也沒什麽區別,成排的站好恭祝老板萬事如意。
宣和頂着堂內食客火熱的視線,面不改色地為大家發紅包。
今日在一樓大堂坐的大半都是文人學子,無他,就是聽說寶郡王今日要來發紅包特地來見他的。
這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摘星樓剛落成那一年還有人要求他再賦詩一首,說得好聽是助興,實則是懷疑這詩非宣和所作。
若是現在宣和說不得還要誇他一句好眼力,但對當時的宣和來說,這詩就是突然出現在腦海的,可不就是他作的麽?當下就冷笑着踢翻了桌椅用鞭子指着人罵:“你算哪門子東西,也敢叫本公子給你作詩?”
衆人皆驚懼,讷讷不敢多言,宣和卻沒事人一樣給夥計們發了紅包,發完又沖那幫子讀書人說:“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又不是專門作詩的,沒那閑工夫日日鑽研。”
他随口而出一句話又被人奉為經典,稱頌許久,倒是那個出言要他賦詩的人遭人冷眼,面紅耳赤地給他道歉。
宣和真心實意地想:這兄弟真慘。
他現在回憶起當年的事只覺得之前的自己就像個矜驕自大的中二少年,黑歷史遍布的地方真是呆一刻都嫌多。
然而還沒完,每年紅包發到這他都會在摘星樓用餐。餐桌上,各位掌櫃管事接連向他敬酒,每個人必說一段祝詞。
熬過了這一頓飯,宣和暗暗松了口氣,走出摘星樓時腳步都比平時快了幾分。
“還要去哪?”
宋錢喝了點酒,此時和車夫一起坐在車轅上,聽到宣和說話探進頭來回話:“绾花樓。”
绾花樓這名字聽起來像青樓,實際上也确實是青樓,但這裏的姑娘不賣身。
宣和當初說要開青樓,又說所有人只賣藝時,宋錢是有些不服氣的,他是個男人,也是個俗人,就他自己而言如果光是聽個曲兒他去茶樓酒館哪裏不好,要上這來花錢。
最後卻不得不承認他這主家目光長遠非常人可及,士族皆風流,绾花樓這樣風流雅致的地方自然成了他們娛樂的好去處,他在江南都聽過绾花樓的名氣。
绾花樓和摘星樓有些不同,不是一座樓,而是連片的小院。樓裏的頭牌就是蘇婉清蘇姑娘,宣和覺得要論才華,這位蘇姑娘遠勝自己。
重要的是她雖有才卻不清高,審時度勢,将绾花樓打理得井井有條。少有人知,這位頭牌也是宣和放在绾花樓的管事。
知道宣和要來,蘇婉清特意空出這一天。她很聰明,能看出來最近宣和遇上些事了,但就是因為足夠聰明,才知道什麽能問什麽不能問,宣和畢竟是郡王。
即便他離經叛道來做生意,那也是郡王。
樓裏的姑娘也不将些許金銀放在眼裏,宣和送的是首飾。
蘇婉清看了一眼,發現今年的發簪上用了許多珍珠她一下就猜到了宣和的意圖:“明年翠玉軒要推珍珠麽?”
宣和點點頭,宋錢帶回來了一批珍珠,明年京中的風尚依舊是他說了算。
在外奔波一天,每一個荷包都是宣和自己遞出去的,此時難免有些疲憊。宋錢十分有眼力将整個車廂讓給他休息,自己繼續在外頭車轅上和車夫肩并肩。
車夫揚起馬鞭,馬車不急不緩地向前移動,宣和昏昏欲睡。
忽然,車外傳來一陣喧鬧,似乎是有人在鬧事,叫嚣着要車上的人下去。
車夫急急勒緊了缰繩,馬嘶鳴一聲,緊接着馬車劇烈晃動,今天的馬車不是平日裏常坐的,沒有四面包棉花錦緞,也沒有用于固定身形的安全繩。
宣和一個沒坐穩向前沖去,“嘭”地一聲,額頭狠狠磕在了馬車壁上。
他懵了許久,直到宋錢着急忙慌地喊他,他才反應過來。
他捂着額頭呆呆地想:這是,出車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修,不影響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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