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柳離極像年輕時的柳祁,氣質儒雅,文質彬彬,不但模樣好看,言談也總很适宜。只是他長于深宮,無父無母的,頭頂一個佛爺似的太皇太後要頂禮膜拜,故不能像柳祁那樣花天酒地,也沒有過過一天燈紅酒綠的日子。倒是他無一點玩樂的時間,終日讀書習武,文章、武藝遠在當年柳祁之上。

柳離從馬車裏出來,便看見常自碧和魏略齊齊站着,在侯府門前等着他。柳離倒是一陣惶恐,忙說道:“常太傅也在?”常自碧聽了這話,知道自己與柳離生分,但也是無奈,便一笑說:“也是恰巧路過,看看侯爺有什麽用得着的。”現在倒是風水輪流轉,轉到他那倒黴兒子封侯了。

柳離與魏略、常自碧一同入府,心中忐忑不安。他想着朝廷兩個大員來他門口迎接他,他一個毫無依仗的孤兒怎麽受得起?這魏略、常自碧都屬于少年天子的寵臣,而非太皇太後一派,太皇太後知道這事,也不知又怎麽猜忌自己了。

柳離心中默默一嘆,但臉上仍照常言笑。常自碧看着柳離這滴水不漏的表現,不覺欣慰,卻又明知柳離心裏不舒服,便趁早告辭了。他既然要走,魏略也是要辭的,柳離忙要相送,魏略又笑道:“怎麽受得起侯爺相送呢?我們兩個自去就是了。”柳離卻道:“既然我是侯爺,又是客随主便的,當然是我說了算。還是讓我送一送兩位,也不過幾步路。”

柳祁明白柳離不喜歡張揚,從正門離開不好,便故意說:“我正想去東街,還是走側門吧。”柳離只道正何意,便送了魏略、柳祁到儀門外,又客套了幾句,如此方罷了。

魏略便與柳祁出了門,那魏略倒笑道:“柳侯爺倒很多禮。”常自碧便道:“我聽說魏大人和柳侯爺很相熟,不想他待大人還是這樣客氣,可見确實是個多禮的人。”魏略便道:“這孩子在宮裏熬着不容易,性子是比較謹慎些。”柳祁想着自己當年是長大了才開始接近太皇太後,尚且有吃虧得罪的地方,不知這柳離小小孩童就進宮與太皇太後同處,是怎樣的光景?

這原是侯爺府側門到外街的一條窄巷,地上沒什麽髒污,大概是侯府的人也會收拾這經常出入的小路。兩側石牆也是幹幹淨淨的灰白,牆側還探出養在侯府內的樹冠,枝丫茂密,卻仍能投下光斑,落在柳祁的側臉。原柳祁低着頭,心中愁悶,不曾察覺陽光落在自己睫毛上是何等好看,又使得魏略移不開目光。魏略似感應到常自碧心中的憂嘆,也不覺悠悠一嘆。常自碧聽見他嘆氣,便擡起眼來,那柔軟多情的眼波,與昔日柳祁無一點差異。也不過是這麽一眼,魏略倒覺得心神飄蕩,半天回不過來。卻待魏略回過神來時,他的手已環住了柳祁的腰,二人的臉貼得極近。魏略分明知道這個舉動頗為失禮,但又無法抽回手,因為他低頭,看到柳祁的表情。

柳祁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被唐突到了的意思。

溫暖的陽光落在柳祁微微翹起的嘴角,如同魏略情不自禁的吻一樣。

柳祁與魏略輕輕啄吻了兩口,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動,二人似要被抓包的年輕情人,慌慌張張地推開了對方,端的是滿臉羞紅。

馬蹄聲是從外街轉入來的,待馬蹄跑近了時,歷練老成的柳祁與魏略也端起了朝廷大員那波瀾不興的樣子,故騎着馬的人并沒看出什麽異樣。柳祁擡眼看着,那高頭大馬上坐着一個鮮衣少年,眉眼帶着不畏懼一切的意氣,正是那個使他嫉妒不休的敖歡王子了。

敖歡笑眯眯地說:“好巧啊,自碧先生!”

魏略似乎還沒見過敖歡,因此有些疑惑,那柳祁正要介紹,卻見敖歡已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又對魏略說:“先生你好啊,我叫做敖歡。”魏略微微颔首,說道:“鄙姓魏,單名一個略字。”說着,魏略打量敖歡的身形及面孔,說道:“敖公子是外族人?”敖歡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含笑答道:“我這張帥臉真的不低調啊!”

敖歡忽然伸手,拉起魏略的手臂,笑道:“相請不如偶遇,咱們去喝酒好不好啊?”魏略被這人的熱情吓了一跳,但這些外族人确實平常拉拉扯扯的,也不好說什麽,魏略便道:“這自然是好事,我還有公務在身……”敖歡聞言,圓滾滾的眼珠子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失望,只把人放開了,而後又一笑,拉起了常自碧來,說:“那我們去喝酒?”柳祁想把手抽回,力氣卻拗不過這個騎馬吃肉長大的少年,那柳祁只好僵在那兒,笑道:“我也有公務在身。”

敖歡呵呵一笑,說:“你有什麽公務?”常自碧便道:“這倒不好和您說了。”敖歡一臉好奇地問道:“是什麽機密嗎?”常自碧答道:“既然是機密就不可以說了。”敖歡聞言,才将常自碧的手放開,一臉失望地說:“啊……哈好可惜。”這表情天真爛漫,就似一個要不到糖的孩子。

敖歡永遠都似一個頂單純的孩子,就像魏略永遠像一個書院裏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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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祁養魏略養了很多年,卻從未發現過魏略文青沉穩的那一面。所以多年後,柳祁以常自碧的身份認識作為文官的魏略,頗為驚訝于他氣質的轉變。他原本還以為那學者沉重的樣子是魏略為了當官才弄出來的包裝,現在相處下來,柳祁才知道當初後院裏那恃寵生嬌的樣子才是包裝——為了獲得柳祁寵眷的包裝。反而是柳祁自作聰明,被蒙在鼓裏。

發現真相的柳祁,心中是五味雜陳。

魏略在常自碧身邊可以做自己,這也挺好的。柳祁和魏略說了要有公務在身,那是放屁,都是糊弄敖歡才說的,但他們還是往內閣殿去了。剛剛那個一個窄巷裏的吻弄得魏略八爪撓心,渾身得勁又不得勁,他走在柳祁三步之後——這是他平日的習慣,常自碧比他官高一品,因此沒什麽特殊情況的話,他習慣性地走在常自碧身後。他從背後看着常自碧,感覺他比記憶中的柳祁腰部要細上許多。那常自碧的腰身可謂細得不盈一握,能媲美得過宮廷舞女。魏略頂着他的腰身看,不禁又想起他剛剛是怎麽擁住這腰的,又暗恨自己不多摸幾把。

常自碧似乎感覺到背後那兩道灼人的視線,忽然地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着魏略。魏略倒是自持得很,也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常自碧說道:“大人有什麽公務?”魏略便走近幾步,說:“國事繁忙,要多少公務有多少公務。”這個倒是真的,工作是做不完的。看你想不想找事幹。

常自碧看看他,又是一笑。二人進了議事廳,衆人見了他倆,連忙拜見。他倆又往內堂裏走。這座內閣殿專供內閣人員使用,官品高的成員有屬于自己的書房,比如常自碧、比如魏略。他倆的書房不在一處,當二人走到院落盡頭時,便得分頭而行。

常自碧回到自己的書房,書房裏的舍人忙來為他斟茶,又說:“今日大人不是告假了?”常自碧慢吞吞地露出一個笑容,緩緩說道:“不過告半天假。”舍人又整理了一些書件,呈閱常自碧。常自碧和魏略也都是在內閣從舍人做到今天這個位子的,故不少舍人都拿二人作為榜樣學習。這舍人為人細心,端詳着常自碧閱讀文件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不少,每每看了幾行字就陷入不知所謂的沉思,工作态度極端散漫,和平常大相徑庭。

舍人只忙着添水磨墨,又忽然聽見門外響起敲門聲。那舍人卻笑道:“不知是誰呢。”常自碧按起筆頭,淡淡說:“該不會是魏中書吧?”那舍人前去開門,卻笑道:“可巧,大人正說呢,就是魏大人。”魏略笑眯眯地進了屋,又道:“怎麽說起我了?”

常自碧見魏略進屋,看着光影在他身上灑落出更多的年輕氣息,不覺輕輕撫摸自己摻着銀絲的鬓角。衆人都說常自碧容貌好,就是有點少白頭。那常自碧倒想說,自己其實也是老了,比不得魏略是真的年輕。魏略進了屋內便坐下,又和常自碧不着邊際地寒暄了幾句。舍人倒了茶便默默退下。魏略見舍人走了,仍有些拘謹,但身子卻微微往常自碧傾側了一下,常自碧滿心以為他要再吻自己,卻不想那魏略伸手指着常自碧案上的紙,說:“大人心細如塵,也會寫別字啊?”常自碧這才将目光放在文件上,發現自己果然把字寫錯了,一時怔住了,卻也莞爾:“人哪能不犯錯的?多謝魏大人指正。”

說着,常自碧便舉筆改正,魏略看着常自碧的神态,忽然一陣感傷,又突然地握住了常自碧抓筆的手。常自碧也是有些怔忡,呆呆地看着魏略,這個神态的讓常自碧顯得天真愚笨。魏略明明知道常自碧既不天真也不愚笨,卻看他這個呆樣,一時也被迷住了,身體又前傾一些,二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卻又沒有貼上。常自碧覺得尴尬,試圖掙開魏略的手,卻并沒有掙動。魏略感覺到常自碧的掙紮,有些恍惚地道:“你的力氣真小。”

常自碧臉上不覺閃過憤恨的神色。

柳祁是武将之後,當初已軍功封侯拜相,如今卻被昔日男寵說力氣小,這口氣真的教常自碧半天噎不下去。

卻就是那憤恨的樣子,讓柳祁的氣質從常自碧的面皮裏透出來,魏略是幾乎整顆心都顫抖了起來,脖子再往前傾了一寸,嘴唇終于貼了上那因憤怒而有些顫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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