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常無靈當初答應了為皇帝效忠,那實在是假話。少帝大約也知道。當初常無靈為太皇太後效忠,表面上也是謹守本分、鞍前馬後,實際上卻能為柳祁一句話而謀害太皇太後。常無靈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心,而他的心給了柳祁。
這些天,皇帝讓常無靈留守宮中,不與外界的任何人接觸,也是因為事情需要保密。也有隔開常無靈和柳祁的意思。有時候,少帝會和常無靈敘話,看看他的想法。不想,少帝和常無靈在某種程度上很合拍,那就是他們都不愛閑談,也不愛說無用的話。少帝很不喜歡那些嘴裏停不下來就愛東拉西扯的人,當然,流星除外。但誰也不能跟流星比,是吧。
那天,室內只有皇帝和常無靈,沒有旁人伺候,少帝只好親自剝柑橘,一邊淡淡地說:“常自碧就是柳祁吧?”常無靈一時冷汗都要飙出來了。少帝淡淡一笑:“沒事的。他都跟朕說了。”常無靈卻是滿腦子的“這不可能,柳祁怎麽可能承認”。少帝卻道:“朕當這件事沒發生,你還愣着?還不謝主隆恩?”常無靈這才回過神來,斂定心神回答:“既然是沒發生的事,小人要謝什麽?”少帝聞言輕笑:“很好。你倒是比柳祁痛快許多。”說着,少帝将一片橘子放入嘴裏,輕嚼了兩下,淺色的嘴唇變得有些濕潤,讓人想起繁密夏樹上最飽滿的果實。常無靈忽然想起少帝是伏家血脈的傳言,只說那伏家每一代都有一兩個長得禍水一樣的魔胎,見那少帝容貌,方覺得傳言不虛。
少帝說道:“柳祁貪毒。”這幾個字倒很簡略,卻字字如刀,常無靈打了一個激靈,也顧不得避嫌,只說:“他雖然有些貪毒,但卻是忠君的,也有他的才。所謂天子用人是論才不論德的……”少帝擡起掌來打斷了他:“先生調配一劑藥吧。”常無靈僵硬地挺直着腰板:“皇上?”少帝笑道:“你調配一劑藥,務必要治好他的貪毒。七日之後,朕拿給他治一治這毛病。”常無靈那是聽得摸不着頭腦,一頭霧水地看着皇帝。那皇帝卻已站起來,整了整曳地的衣擺,說:“柳祁想你死,你知道嗎?”常無靈頓時臉如死灰:“這……怕有什麽誤會……”少帝伸手拍拍常無靈的肩,說:“七日之後,記得。”說完,少帝便揚長而去。
這常無靈聽少帝的意思,似乎是要他調配一味毒藥,來殺死柳祁。人死了,自然什麽貪毒都沒有了,真的是很對症啊。那少帝又說是柳祁想常無靈死,常無靈不敢否認這個可能,卻又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他心想,那少帝從無戲言,這藥是一定要七天之內交出去的,之後皇帝也是一定會把這藥給柳祁的,故常無靈還是做了出來,奉獻給了皇帝。皇帝笑問:“這藥如何治貪毒?”那常無靈便道:“這叫‘祛毒散’。”少帝問道:“這是什麽名堂?”常無靈答道:“所謂貪毒,大約是貪涼而至濕毒吧?夏季人們貪涼,喜飲冰食冷,喜肥甘美味,常太傅也不例外,我看他确實因為飲食失調而有些濕毒之症。用了這散,可以祛濕清毒。”少帝聞言,倒掌不住笑了。少帝平常寡言少笑,如今一笑,當真傾國,若太皇太後還在生,看了之後只怕又生氣,只當是那狐媚子伏聖後重生了。
常無靈知道自己這樣搪塞聖上,恐怕會觸怒龍顏,不想卻是有驚無險,那少帝并無加以責罰,還鄭重其事地将那藥瓶收了起來,說道:“先生如此心意,太傅知道必然感激。朕會親手将這個交給他的。”常無靈認為躲過了一劫,松一口氣,便也謝恩了。
沒想到,最後少帝是将這瓶藥給了常自碧,常自碧滿以為這是毒藥,便拿着來給了常無靈。現在會想起來,常無靈仍覺心有餘悸,如果當初他真的制了毒藥,将毒藥給了皇帝,那皇帝是不是就會把毒藥給常自碧,那常自碧是不是就能如願以償地親手毒死常無靈?常無靈是不是就會一命嗚呼?
常無靈一時腦袋漲漲的,根本鬧不清少帝的意圖。
柳祁回到常家醫館的時候還是懵的。但他還是收拾心情,快速地卷了細軟跑。這個家他是待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
尚幸他今日進宮之前就打點好了行李,并且囑咐人給雇了騾車。他原本的計劃是殺了那可惡的常無靈,這常家醫館他也不待了,換個地方住去。現在沒殺得了常無靈,那他更是要離開了。還好這些年來他規行矩步,為官清廉,醫館裏沒幾件東西是他的,收拾起來也很方便。
柳祁自己也坐在了騾車裏,聽着車輪辘辘的聲音,忽然有一陣感傷。他撩起簾子,回頭望去,見着那蒼色的石壁上點點苔痕,何等熟悉,那是困住他這麽多年的石牆。如今他是決然地離去,沒帶走什麽,也不留下什麽。這個石牆之內,既有他的血,也有他的淚,更多的是他的不甘與憤恨。
這堵牆,再也困不住他了。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回首這些年,被常無靈圍困折辱的這些年,他垂頭看着自己的手腕,何等的纖細又何等的皓白,似個什麽了,那柳祁忽然在四面封閉的、狹小逼仄的轎廂裏怨憤地低泣了起來。眼淚打濕了手背,倒顯得膚色更白,血管更青了。
“常無靈啊,他合該死。”柳祁啪嗒啪嗒地掉着淚,嘴裏還顫抖地低喃,“沒有人比我更恨他了!”
柳祁早找了一個落腳的地方,是個離皇宮不遠的小院子。那庭院不大,小小的也五髒俱全。柳祁也不想住太大的地方,再大也不過是像以往柳公府一樣。對此他已經提不起興趣了。奢華布置,還是娈童美男,他都不敢擁有,便只好裝出個樸素的樣子來,哄着那少年皇帝開心了。
柳祁別府而居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推測是不是他和常無靈兄弟阋牆了。有的人還親自問柳祁,柳祁卻推說以往自己身體不好,才住在醫館裏,現在身體好了,就搬出來,堂兄弟一起住着也不好。那些人聽了,便聽出別的意思來,又笑道柳祁年紀到了,有娶妻納妾的意思了。柳祁心想,自己何止到了娶嬌妻納美妾的年紀,其實已經到了有兒媳嫁女兒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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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祁的女兒柳思原本也該在今年出嫁,執行這一早就定下來的和親計劃,但由于太皇太後死了,舉國致哀,此事不得不暫緩。那幾個蠻族向來都很蠻橫,天子為了安撫他們,讓使者帶着重金去虞族解釋,說今年和親不成。豈知虞王和氣得很,表示非常理解,又說齊大非偶等等的話,似乎有悔婚的意思。
聽說虞王想悔婚,那柳思恨不得跳舞歌唱慶祝。
但柳祁卻沒那麽樂觀。柳家覆滅,是因為柳祁策劃了和親虞族的事情,才讓柳思、柳離錦衣玉食地長大。可以說,和親是這對姊弟富貴榮華的保障。沒有了和親,也不知道他倆會怎麽樣。
真的是養兒不夠百年,卻要懷千歲的心。柳祁将手拂過自己的鬓角,看着鏡中的霜雪,不覺感嘆,自己明明已生了白發,眼中也滿是滄桑,為何各人都認他作年輕人。就因為這張好看的臉蛋嗎?
他解下了發冠,讓長發傾斜,那頭發還是烏黑的,就是鬓邊的許多霜白。他有時也拿這個取笑,說華發早生,便也有人說他憂國憂民才生的,也有人說他這樣更有魏晉風流之感。他一概笑着應和,心裏想的都是你們這些馬屁精拍馬屁都拍不到點上。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魏宅,魏略柔情萬分地撫摸自己的頭發,還親吻他發白的鬓角。
柳祁忽然想見他,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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