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柳祁像是一棵樹,站在了雨中好久。樹有散開的樹冠,他有張開的雨傘。雨滴滴答答的從樹葉跌落,打落在碧色的傘面上,又一陣滾動的跌了下來,濺碎在柳祁的腳邊。柳祁的腳仍不自覺地踩着腳下的那顆小石子。

慢慢地,有人從石階走上來。也是打着傘。柳祁像是有些吃驚,但那點兒吃驚又好像是裝出來的,只是禮貌而已:“我以為你不來了。”柳祁看到魏略撐着一把油紙傘,臉上的神色難言難辨,眼神又是難舍難離。這樣的魏略,是斷不會恨他的。一想到這個,柳祁的胸腔終于有盈滿了氣魄和自信:“略兒……”這個稱呼一出口,柳祁胸中的自信又削弱了幾分,有些自悔地笑笑:“我該怎麽稱呼你?”

魏略說:“這是無所謂的事。”柳祁一陣啞然,半天才說:“我記得你以前還很在乎的……關于你的過去。你時時問我。求我要告訴你。”那柳祁說着,又輕輕一笑:“其實我對你的過去是真的不很清楚,當時只能一半哄你,為的是……”為的是摧毀魏略的自信,以便更好的掌控魏略。這話過于不堪了,柳祁也不忍說,可他不說,難道魏略就不明白嗎?

魏略此刻的眼中可有恨意?就算沒有恨意,會不會也惱他?

柳祁沒有探究,只心虛地別過了臉,看着綿綿的細雨,又說:“你身體剛好,下雨了就別來了。”魏略的語氣沉靜似水:“那你為什麽一直在這兒等着?”柳祁手裏把傘柄抓得更緊了些。但語氣也是很平靜:“看看雨景也不錯,好久沒有這番閑情逸致了。”魏略柔然一笑:“那也是。這兒波谲雲詭、勾心鬥角的,我以為你總樂在其中,從不知疲倦。現在看來也不像。”柳祁聽着魏略的話,心中有些觸動,淡淡說:“你該走了。”

你該走了。

這四個字說得不輕不重。

魏略的身體尚未複原,因為柳祁送來的一封信,死命的趕來,沒想到沒聊兩句,就已經得到了答案。魏略苦笑:“阿歡也是這麽說的,我該走。”柳祁和敖歡是一樣的考量,認為魏略不能留在京師。魏略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望:“你也算是頭一回說了一句真正為我好的話。”柳祁這才隔着琉璃似的雨簾看魏略的臉,那張俊美的臉龐、那動人的神情,柳祁也是滿目柔情的:“我有時也是想對你好的。可時機總是不對。”

這話聽着是何等狡猾、不負責任,無論是哪個有點頭腦的人,聽了都要往柳祁臉上招呼一個巴掌。魏略自認為很有頭腦,卻竟甘之如饴,這甘到了頭卻是苦的,魏略強行壓下舌尖上的澀意,笑道:“你難道不該走?”柳祁聞言一怔,似不明白魏略的意思。魏略繼續說道:“你在這兒也不安生。”魏略不敢說出“跟我走”這三個字。便柔柔地遞出這麽一句話,他相信柳祁一定能聽明白。柳祁果然聽明白了,聽得他心裏一陣地動山搖,柳祁原想過這次會面的許多可能,他甚至連金瘡藥都備好了,想着就算是挨打了,只要不打臉,都不還手。

那柳祁一頓足,只覺天旋地轉,半天才回神,終于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笑了:“胡說。天子腳下,哪有什麽不安生的。”

魏略原知會這樣,聽見這話,還是一顆心泡進酸水裏似的,可他也能裝得波瀾不驚:“可不是。是我多想了。”

柳祁慢慢地低下頭,看着腳下的小石子不知什麽時候已被風雨刮走,地上只是泥濘不堪,将他鞋襪都浸染出土色來了。那柳祁又說:“你真的該走了。”魏略淡淡應道:“嗯。”

魏略說要走,敖歡立即說可以。魏略倒被敖歡的這個幹脆吓了一跳:“咱們就這樣走出京師嗎?”敖歡笑着:“什麽‘走出’京師?我們這麽尊貴的人兒,當然要被大轎子擡出去才是。”

魏略笑道:“那你真是會想,皇上能不能放人還是未知,你還想他歡送我回去?”敖歡點頭,說:“和你們這些天家人交流是很麻煩的。”魏略便道:“可你有總結出什麽經驗嗎?”敖歡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虎牙:“當然。”這俏皮的樣子讓敖歡看起來神采飛揚:“若說真有什麽好經驗,那就是不要提出讓對方會拒絕的請求。”魏略卻道:“這豈非廢話?”

結果敖歡跟皇帝提出的要求乍聽下來,與魏略沒什麽關系。這還得從虞王那個誤國妖妃說起,那個妖妃果真說服了虞王悔婚,虞王還是決定不娶那柳思了。柳思快活之餘,少帝卻很不開心。不是少帝多麽希望和虞族結親,而是他不生氣的話,就顯得很沒面子。到底說好了又反悔,他也不能寬容,不然顯得很好欺負。虞王果然足夠昏庸,在妖妃的煽動下,決定把一座名為“貢邑”的城池獻給天家,求得和平退婚。少帝這下反而猶豫了。在少帝看來,這是何等傻`逼的舉動,堂堂一個王怎麽幹得出來。

少帝仔細一看,貢邑屬于飛地,說是給了天家,但到底控制上還是屬于虞族的。那金太尉總是采取息事寧人的态度,只進言說:“這婚約是怎麽來的,大家心裏有數,拖了許多年的了,原本就在成與不成之間。和親本來就牽涉衆多,不該行此事,如今索性斷了婚約,還得到貢邑,豈不是很好?就算是飛地,控制權較弱,但是能得到的稅收還是實打實的,也算是面子裏子都有了。”魏略卻說:“這樣息事寧人似是先帝的行事,倒和今上的風格不像。”少帝聞言冷笑:“那我的風格是怎樣的?”魏略便道:“我忽然想起近日敖歡王子曾提起和親的意思。”皇帝聞言一怔,道:“有此事?”魏略點頭說道:“他在內宮見過柳思,在外頭見過柳離,且聽說虞族有悔婚的意思,認為三危貴族中可以有人和他二人婚配,想做這個媒。還來問過臣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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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笑道:“那你是什麽意見?”魏略卻道:“以我所見,這貢邑屬于天家的飛地沒錯,但對于三危來說,卻不是飛地。如今我們不如把柳思、柳離都送三危,然後要求虞族不必貢獻貢邑給我們,只需要将貢邑送給三危當做新婚禮物就好。”少帝聞言笑道:“這倒是有意思。貢邑送給我們,虞族大抵還能忍得下去,若送給三危,想必會很有趣。”柳思嫁不到外頭去,在少帝眼裏就是不值錢的東西。至于柳離出去就更好了,朝廷能少供養一個柳家。這掌兵權好幾代的柳家,如今雖然頹敗了,但在少帝這兒看着還是不很順眼的。

柳祁聽說了這個打算之後,簡直要瘋了:合着敖歡不但要帶走他的魏略,還要把他一家子都打包上路啊?

按照三危那男女不拘的風俗,如果柳離被個男貴族看上,那他柳家還不絕後了?

魏略報完這個意見之後,都不大敢直視柳祁的眼睛,低着頭就走了。待魏略回到醫館內,卻見敖歡在池塘邊釣魚,一動不動,似尊雕塑一樣。魏略倒覺得稀罕,只說:“難得見你靜下來。”敖歡笑了笑,将魚線收起,說:“你還是不夠懂我,我很能夠靜下來的。”說着,敖歡又将魚鈎上的餌拿下,說:“這下柳祁該三思了吧?”魏略沉吟半晌,說道:“這一兒一女都送進三危還是其次,柳祁自己也能從此事看清楚陛下對柳家的态度了。”敖歡卻笑了:“你怎麽就看上這麽一個難纏的主兒了?”魏略也是苦笑,卻道:“那倒有勞你為我出謀劃策。”

“兄弟嘛。”敖歡搖了搖手裏的杆子,心神似也像這杆子晃了晃。魏略看出敖歡眼中鮮有的搖擺之色,問道:“想什麽難題了?”敖歡卻一笑,眼神仍是澄明的:“什麽?我只是想起,三危這邊兄弟姊妹之間也有共妻共夫的事兒。”魏略一怔,說:“你是什麽意思?”敖歡見魏略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連忙笑道:“我是說你們柳離、柳思的事,他們過去了,可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你是看着他們長大的,怕你舍不得。”魏略一怔,又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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