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柳祁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相信了敖歡那毫無證據支撐的說辭。劍駿從架子上解下來,精赤着的上半身有許多血痕,但劍駿似是一點都不痛的樣子。劍駿這點冷漠孤傲,叫柳祁忽然想起常無靈來了。劍駿沒察覺柳祁的晃神,便道:“阿歡來了嗎?”

阿歡……

柳祁這才意識到劍駿或許還不是敖歡的下屬,還真的是敖歡的朋友。柳祁的笑容變得冰冷:“當然來了。你對他那麽仗義。”劍駿像是聽不出柳祁的意思,只說:“他對我也是一樣的。”多麽的理所當然。柳祁忍不住問道:“你覺得他會為了你死嗎?”劍駿只道尋常:“當然。”柳祁一時怔住了,半晌只能讪笑:“你們塞外兒女真是仗義。”劍駿卻道:“我們只是沒有你們這些人那麽惜命罷了。”

柳祁才似想起來,敖歡平日那樣,卻有許多不要命的事跡。這個劍駿一身死士的氣質,想必也不是什麽惜命的人。這兩個人倒還真是一拍即合。

那柳祁別過臉去,叫人給劍駿賠禮,只說是誤會了、得罪了。劍駿冷哼一聲,只道:“有心做、沒膽認。只推下屬出來認罪?”柳祁笑了笑,側過耳朵像是聽不清一樣:“什麽?”劍駿也不愛跟這些油腔滑調的人争辯,只一臉凜然地走出去了,連上衣也懶得穿起來。

敖歡在門外等他,見劍駿露着滿是傷痕的上身出來,打趣道:“哎喲,你連個衣服都不穿!在天家這樣子可不行,會被說有傷風化的!”劍駿對敖歡道:“你閉嘴。”敖歡便聽話的閉嘴了。

柳祁心中忽然生出幾分寂寞。

寂寞的人很可能會去喝酒,柳祁就去長安樓吃酒了。他記得上回來長安樓,還是和魏略一起,這還是昨天的事情。今天那魏略就消失無蹤了。他想着,大概過兩天早朝的時候就能見到魏略了。或許敖歡沒騙他,就算敖歡騙他,大概也不敢真的綁架朝廷命官,總得在休沐日完了之後放人。不然朝堂上少了個一品大員是很顯眼的。

柳祁喝了幾杯之後,臉上就有些發紅,他心想自己以前還是千杯不醉的,酒桌上不知喝倒過多少纨绔子弟,現在卻不行了。柳祁卻也知道适可而止,不要勉力而為,到底酒就是一種消遣,不值得為之玩命。那柳祁喝完一壺就結賬了,步伐有些虛乏,便叫店小二雇車送他回去。那夥計确實與柳祁相熟,所以也很識相地雇了輛翠幄的寬騾車,這也是平素柳祁會坐的,這夥計牢記于心。卻不想那夥計記得太牢了,忘了柳祁已經搬家,竟習慣性地叫車夫把柳祁送回了常家醫館。

柳祁昨夜過得坎坷,今天酒有些吃多,便在騾車裏合眼小憩,不覺就睡着了。不想柳祁醒來的時候,卻見模模糊糊的,竟是熟悉的景象。這景象過于熟悉,以至于柳祁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待他思緒回籠,便吓得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這兒原是常無靈的房間。

“真是陰魂不散。”柳祁順手摸起枕邊的折扇,煩躁得往床邊敲了敲。果然這兩聲叩擊聲引來了渾身漆黑似烏鴉一樣的常無靈。常無靈仍是那黑衣黑褲的打扮,頭發松散地用烏木簪子在頭頂盤了個道士髻,明明是居家休閑的打扮,卻仍攔不住那冷飕飕的氣質。

柳祁盤着腿在床上坐着,似質問一樣地說:“你是怎麽把我弄來的?”常無靈啞然失笑,半天說道:“是你自己吃醉了酒說錯了路名。”柳祁不覺得常無靈撒謊,因此有些尴尬,執着折扇扇了扇風,故作淡定地微笑說:“那真是失禮了。”說着,柳祁便撿起床邊的鞋襪穿了起來。

常無靈看着柳祁光裸的腳踝,還有側過臉來露出微紅的耳尖,喉頭一陣發緊。柳祁擡起頭來,就對上了常無靈幽深的目光,這讓柳祁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他太熟悉常無靈的眼神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常無靈似有所感,便扭過頭去,将目光從柳祁的肌膚上移開,轉而裝作看窗外的風景。

柳祁穿好了鞋襪,便站起來說“告辭”。常無靈卻道:“你何必怕我?”柳祁輕蔑一笑:“我怎麽會怕你?”常無靈便伸手去搭柳祁的肩膀,感受到常無靈的接近,柳祁皮膚上猛起雞皮疙瘩,他先于反應的就縮開。常無靈看着落空的手掌,臉上卻沒失落的表情,只看向柳祁:“那你躲什麽?”柳祁冷笑:“我不害怕,就是惡心。”常無靈失笑,佩服柳祁那往人心口捅刀子的本領。

柳祁決定再也不随便在外喝酒了。

休沐的日子很快過去,到了上朝的日子,那魏略卻仍沒來,太監卻報說魏略稱病不來。柳祁心中極為疑惑,下朝了又往魏略府上去,說要見他。魏府的下人卻說魏略在常家醫館休養着。柳祁困惑不已,他原不想再見常無靈的,但現在也不得不往醫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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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無靈見柳祁來了,不算十分驚訝,但臉上仍浮起一層粗糙的笑意。這層笑意膚淺又客套,大抵是因為有着外人,常無靈才給他這麽一個毫無誠意的笑臉。柳祁看着醫館內這處小屋,小屋外頭站着幾個異族人,似乎是侍衛一般的人物。柳祁見常無靈作戲似的笑,便給常無靈演示了一個教科書式的客套虛僞又好看的笑容:“魏中書的病怎麽樣了?”常無靈說:“這與我無關,我非主診。”

主診的醫者從門內走了出來,那人皮肉緊實,精神矍铄,實際上年紀不輕了,眼角有着深刻的皺眉,眼裏都是滄桑世故。敖歡跟在老者身後,目光觸及柳祁,便露出一絲笑。那老者就是藥王,也就是常無靈小時候常和師父去見的那位藥王。藥王也笑笑,仔細打量了柳祁的面目,又看向常無靈,拍了拍他的肩,親切地說:“進步還是很大的。”常無靈忽感無地自容。藥王這意思顯然是說常無靈的技藝。魏略是常無靈第一個操刀的病例,錯漏百出,倒在藥王面前現眼了。現在還得藥王還善後。

柳祁探究似地打量着藥王,那常無靈便介紹說:“這位是先師的朋友,人稱‘塞外藥王’的前輩。”藥王笑了笑,說:“都是虛名。”柳祁忙正色拜道:“原來是藥王前輩,失敬失敬。”藥王便笑道:“豈敢豈敢。”柳祁又問道:“不知道魏中書得了什麽頑疾,要勞駕藥王出山?”藥王便道:“不過一點小毛病,已經好了。”柳祁打量着藥王和常無靈的神色,不覺心弦一顫,問道:“是他頭疼的毛病嗎?”敖歡淡淡笑道:“還有失憶的症候,都好了。”柳祁笑了,臉上是和煦春風,心中是地動山搖。

他又想,魏略記起來了,有什麽不好的?到底柳祁習慣了魏略是個沒有過去的人,魏略是為了柳祁而生的,也該為了他而生,長成他需要的樣子,呈現他喜愛的性情。然而,在二人別後,魏略越來越不像傅魅了,從內而外都越來越不像。柳祁仍喜愛他,想着魏略還是僅僅屬于他的。現在一想,魏略多半是個塞外的貴族,因為柳祁從人販子那兒買了他,才讓他遭了那麽多罪,受了那麽多輕賤。魏略會記起他的家人,會記起他的身世,甚至會記起敖歡這個為了他不遠千裏而來、甘為他在天子腳下犯法的好朋友。

敖歡的淺碧色的眼眸非常透明,似他的态度一樣坦然地面對着柳祁:“當年對我好的人,除了敖雪姐姐,也就是他了。敖雪雖然是女子,但卻很粗犷,他雖然是男子,卻很細心,他倆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就算他與我沒血親,我也認定他是我的兄長了。”

柳祁定定看着敖歡:“這個‘他’是誰?”

敖歡笑了:“我也一直追尋這個問題。當年因為匪患,還是小少年的他與家人失散。劍夫人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一絲線索,似乎是匪人不知他們乃是劍家的人,将他賣了給奴隸販子。劍夫人又找到了那奴隸販子,才知道那奴隸販子在她來到的前一天将那孩子賣給了一個天家的公子。”

敖歡看着柳祁的神态,不覺輕嗤:“不僅他在這屋子裏。劍夫人也在裏面。你可以進去問問她。”

柳祁如今站在那小屋門外,卻忽然不敢踏前一步。他不敢面對喚起了記憶的魏略。他一直以将魏略從奴隸販子中拉出來錦衣玉食養着的好主子自居,就算他把魏略弄得不人不鬼的,也只覺得理當如是。如今才知道,只要他晚來一步,魏略的親媽就能把魏略找回去當他的世家之子了。

敖歡淡然一笑:“大家都認為這是無望的事。其實不然。我從不信‘無望’二字,劍夫人也是。整個世間似乎只有我和劍夫人沒有放棄他。”

柳祁的聲音平靜無波:“那他也很可憐。”

“不,”敖歡笑眯了眼睛,“只要還有一個人不放棄,就不可憐了。何況還有兩個,又何況這兩個之中還有一個是我,那簡直是大幸。”說着,敖歡又眨了眨眼睛,笑問:“自碧,死也不會放棄你的人,這個世間有多少個?”柳祁心中一動,不自覺地擡腿踢了踢地上的小石頭,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小石子滾動到敖歡腳下,才似回過神來一樣擡起頭,意冷地說:“死也要拉我墊背的大概有許多吧。”

柳祁原來暗暗覺得自己和敖歡有相似之處,如今細想來,根本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柳祁來看魏略之前,少帝的人已經來過了。

魏略是中書令,生了大病,少帝不可能不理會的。少帝一聽說魏略卧床不起,就馬上命常無靈照看魏略的病情,還特別吩咐了大太監小才去探望魏略。魏略一一致謝,在小才跟前也是泰然自若。那小才見魏略确實的恹恹的,也沒有疑心,照常回去複命了。

劍夫人原是貴婦,卻因千裏尋子、多年颠簸,變得有些滄桑了,十指也刺破了許多回,為的是與人滴血認親。都說十指痛歸心,可她紮手指的時候根本不痛,也可能是她太遲鈍,只有看到所尋之人的血與她不能相融,那顆心才開始痛起來。可她也慣了,從兒子分別以來,她無日無夜不痛心疾首。

她甚至開始憤怒,尤其是看着大家都勸她放開的時候,更尤其是連丈夫也叫她不要多想,還說要與她行`房,多生一個就好了。她拿了床頭的劍,差點在丈夫身上捅出一個窟窿來。

大家都說她瘋了。

她也快支撐不住,還好敖歡陪她一起瘋。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敖歡。敖歡慢慢地走到床邊,臉上挂着漂亮的笑容。魏略這才将目光從母親身上移開,放到敖歡的臉上:“他來了?”敖歡在床邊坐下,說:“來了,又走了。”魏略提振起來的精神,又似洩了開去,肩膀也聳了下來。敖歡見着魏略這樣,打趣道:“我看他也太慫了。”魏略聞言也笑笑:“他原來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好像殺伐果斷,有時卻又首鼠兩端。”敖歡聞言輕輕“噢”了一聲:“這兒的人都不太可愛。咱還是回三危吧,你說怎樣?”魏略臉上便現了猶豫之色,倒是劍夫人輕輕開口:“他在這兒許久了,又好不容易當上了中書令,也算是前途無限了,想留下來也是當然之事。”說着,劍夫人又握住魏略的手,道:“你喜歡在那兒都行,咱娘倆在哪兒,哪兒就是家。”魏略聽了這話,又定定看着母親,雙目蘊淚,卻隐忍不發。

那劍夫人也難受,便苦笑着,推說要去歇息,便低頭匆匆離開了屋子。敖歡看着劍夫人走了,才對魏略說:“我是你的話一定不會留下來。”魏略擡眉問道:“怎麽?你也看不順眼常自碧嗎?”敖歡不覺輕快地笑了:“我看他挺順眼的,況且他也好說。”魏略便問:“那誰不好說?”敖歡便道:“你們的天子不好說。我看他不好相與,伴君如伴虎,我是你的話,斷不會留下。更何況你這身世也未必能一直瞞得住。到時候誰知道他會怎麽想?”魏略卻苦澀笑道:“這是真的。”

敖歡卻摸摸鼻子,笑了笑,又說:“你是個大傻子,這麽厲害的事不想,專去想那個常自碧。他雖有可愛之處,卻也是個無心的,玩玩兒就算了,何必奮不顧身?”魏略卻道:“你對哪個不是玩玩就算了?我倒羨慕你,只嘗情`欲,未嘗情愛。”敖歡哈哈笑道:“聽來卻不像是羨慕,倒像是擠兌我啊。你愛如何就如何,若你真舍不得他,就把他一并帶上,也不是不可以的。”魏略卻不覺失笑:“王子好大的口氣啊,要在京師帶走一個中書令就算了,還捎帶一個太傅?”敖歡卻撫掌笑道:“我也不想啊,誰叫你這樣割舍不下?”魏略卻悵惘道:“他連見我都不肯,又哪裏肯走?”敖歡便道:“先把人帶走再說。”魏略啞然失笑,半晌才說:“你還想綁走他啊?”敖歡卻笑道:“不是我想不想,是你想不想。只要你想,我就辦。”魏略倒無暇感激他的心意,只作揖道:“我真是拜服。可我抓了他的人有什麽用?”敖歡只覺得魏略不可理喻:“你不抓他的人,怎麽抓他的心?”

敖歡和魏略一陣雞同鴨講,只感慨文化差異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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